來去最涯的藝術祭:日本奧能登國際藝術祭探訪
2024
12
24
文|陳守玉
圖|陳守玉提供
在「我出去一下」之後
那麼偏僻的地方能有什麼?這個大家直覺又老又舊、甚至不被記得的地方。然而新生的藝術祭,在這裡長出藝術的嫩芽,帶來新的氣象……

2020年,是我第一次成為「自由身」,以自由接案的身分,從事劇場工作。在這之前,我一直都是跟著阮劇團上山下海,學習成長。有一件事或許鮮少人知道,高中的時候就是因為參加了第一屆的草草戲劇節,才與阮劇團結下美好的緣分,也就是在當時,在心中種下未來要從事劇場工作的小小種子。2025年草草就要邁入第17屆了,時光飛逝,我依舊期待3月的到來!

在草草戲劇節,我擔任過不同的工作崗位,不論是最初作為青少年劇場的學員,或是加入劇團後成為青少年劇場的教師群、「移動的主舞台」1的節目組組長,離開劇團後也曾回草草擔任過策展人助理、舞監,或是單純去當一般觀眾,雖然身處不同位置,卻同時也在觀察每年草草是如何執行的。

因著阮劇團的草草戲劇節,種下了從事劇場工作的種子。2020年工作照。

當時也是一個起心動念——每年參加草草,那要不要去看看別人是怎麼辦藝術節的呢?——於是就上網蒐集資料,發現了日本的「奧能登國際藝術祭」。趁著2020年,因為自由接案所以有更多彈性的時間,申請了國藝會的「海外藝遊專案」

最涯的藝術祭

比起奧能登國際藝術祭,我想在台灣,歷史悠久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祭可能更廣為人知。然而其實這兩個藝術祭,和今年剛結束、於新潟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皆是北川富朗先生策展——透過和當地深刻地連結,創作獨一無二的藝術作品。

在我蒐集資料的時候,奧能登國際藝術祭才要辦第二屆而已,所以資訊少之又少。打開藝術祭的官方網站,上面寫著:最天涯的藝術祭(さいはて2の芸術祭),這反而引起我的興趣——這麼偏僻的地方怎麼辦藝術祭啊?有人會來嗎?這會虧錢吧?諸如此類的疑問在我心中萌生。我想,既然沒什麼人去過,我何不衝鋒陷陣,直接去現場看看、帶回一些資訊呢?於是我與奧能登藝術祭的在地支援組織「Support Suzu」3聯繫,請他們讓我從藝術祭開幕前的籌備到開幕後的過程都可以參與。

「最天涯」的藝術祭是怎麼舉辦的?圖為能登半島最北端的祿剛崎燈塔。

用在地化的創作,翻轉「舊」的意象

奧能登國際藝術祭舉辦的地點是珠洲,位在日本能登半島的最北端。在過去,奧能登是海上交通的要塞,也因為鄰近日本海和地處山林間,「里山里海」(與山海相傍的村落)便成了當地的特色。但是隨著城鄉發展差距逐漸加大、青壯年人口外移、居民高齡化,奧能登正面臨巨大的考驗。看到上述這三個關鍵詞,我想這也是台灣鄉下地區正在面臨的相同問題,這更加深我選擇與我的故鄉嘉義背景相似的珠洲為我的藝遊方向。

珠洲雖然位處偏僻,然而擁有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有許多藝術祭保留下來的藝術品座落在山間、海邊,隨著一天的光影變化,那是只有珠洲才能看見的美。此外,由於少子化的關係,珠洲當地有許多廢棄的幼兒園和小學,藝術祭的策展單位將廢棄空間再利用,形成一處又一處的展覽空間。2005年因人口外移、乘車人數過低而廢止的能登線鐵道,其廢棄的車站與月台也都成為藝術家創作的空間,其中包含鵜飼車站、上戶車站、飯田車站、珠洲車站、正院車站、蛸島車站等。

能登線鐵道於2005年停駛後,留在飯田車站的時刻表。

北川先生曾說,藝術祭的作品一定要和這塊土地、這裡的生活有關。所有受邀的藝術家並非只是帶著作品來到這,而是要創作出只屬於腳下這塊土地的作品。於是有許多藝術家策劃了工作坊,邀請居民一起參與、創作,透過工作坊的方式,讓參與的居民說出自己的故事,透過與藝術家一起創作,讓當地居民與作品有情感的連結,產生認同。

垂直溝通與橫向連結

奧能登藝術祭的起點來自市長的起心動念,然而活動期間,我觀察到首長們並非只是在辦公室出一張嘴,而是親力親為。舉例來說,我就多次在各個活動場合遇到市長,拿著自己的藝術護照4要來蓋章,甚至副市長也跟著一起排班,擔任藝術巴士的導覽員,親自為遊客導覽解說。想當然這樣遍及全市的活動,市政府的公務員們,除了自身原本的公務以外,也要輪班參與擔任展間的前台。我曾向當天值班前台的公務員提問:「你們自己的公務就很繁忙了,還要被指派來當前台,不會覺得很討厭嗎?」想不到竟然得到幾乎相同的答案——「雖然辛苦,可是總是很期待藝術祭的到來,因為只有藝術祭的時候,彷彿整個小鎮都活了起來!」

著橘色衣服的男士為副市長,他同時也擔任藝術巴士的導覽員,而坐在地上身穿西裝者為策展人北川富朗。

市政府的公務員們除了自身的公務以外,也加入排班擔任前台人員。

除了市政單位的力量,來自橫向的力量——當地人的支持也非常重要。由於藝術祭的作品分佈廣泛,需要大量人力的協助,所以當地居民的主動參與就有其重要性。在藝術祭開幕前,Support Suzu的人會去拜訪藝術祭所在地十個區域的區長5,請他們協助讓當地居民輪流排班,負責照顧自己家附近的作品,擔任前台。前台需要做的事情不複雜,每天開館閉館、維持展間整潔、點算人數與門票收入,當地的叔叔阿姨都滿踴躍參與的,或許無法人人都參加前期和藝術家一起創作的工作坊,不過開幕後居民在自己能力範圍所及的幫忙,也是藝術祭的一大助力。

自己就是自己想像的敵人

初到藝術祭營運辦公室的第一天,我就被嚇到了!日本的辦公室文化,關於那些辦公室要講的問候語,或是任何人進來辦公室都要說的「お疲れさまです!」(辛苦了!)——我完全不知道。下背狂冒冷汗,趕快趁中午休息時間躲進廁所裡google搜尋關鍵字「日本  辦公室  用語」。我突然發現到,明明在台灣會的事情,因為語言的限制,我好像失去雙手雙腳,不知道該怎麼做,也很容易聽完對方交代的事情沒辦法馬上反應,必須看別人先行動,我才能猜到當下要做什麼。

最糟糕的是,我很會自己給自己壓力,覺得都出國了不能丟台灣人的臉,不可以讓自己變成雷包。現在回想起來很好笑的一件事,是抵達珠洲後的前兩個禮拜,我幾乎每天打電話給朋友哭訴:「我好想回家,我怎麼這麼沒用!」但其實根本沒有人責備我,都是我在責備我自己。後來某個晚上與朋友通完電話,自己突然轉念:我就是個外國人,我就做我能做到的事情就好。一切才豁然開朗了起來。

善用自己在劇場的工作經驗

藝術祭開幕前,我的工作的主要內容是做一些我稱之為「不可或缺的瑣碎雜事」,例如整理前台箱、醫藥包、採買、整理導覽員手冊內容、護貝……再細小到不行的事。但這些不重要嗎?就好像排練場的助理一樣好重要!協助藝術祭的準備,同時也側邊觀察以態度嚴謹聞名的日本團隊怎麼工作。有些時候也需要協助藝術家作品創作,任務都不會太困難,一邊跟當地的叔叔阿姨聊天,一邊不停手作。而其中有一週,就發揮了劇場舞台組的精神,幫忙當地的劇場整理展演空間還有舞台補強。

上方兩圖:由廢棄的小學體育館改建而成的劇場博物館,有八位藝術家在此進行聯合展演。

藝術祭開幕後,我則是擔任「游擊隊」。游擊隊的任務是在自己負責的區域,關心並照顧好每位前台人員。我負責的區域叫做寶立,位於珠洲的最南端,這個區域一共有五個作品,其中一個是戶外作品。我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在早會開始前,先確認區域內前台人員的名字,分好前台箱,然後在早會中的小組時間,交代前台人員所有注意事項。散會後,先去戶外作品進行「開館作業」,也就是把寫有「禁止進入」的告示牌移除,接著拿著前台箱到鵜島幼兒園和柏原幼兒園這兩個展間。這兩個展間比較特殊,前台人員都是住在當地的叔叔阿姨,因此他們不會特地來早會現場集合,而是要由游擊隊把前台箱交給他們。把一切前台事項交接完畢之後,就開始按照自己安排的時間,輪流去各個展間關心前台人員的狀況。

如果把它理解成劇場的概念,這就很像舞監分配人力,什麼時間該做什麼事。只是讓我比較困擾的是語言問題,有時候無法口頭說明精確,但通常這時候我就會進行一連串無實物表演,來協助我的口語不足。我開玩笑地跟當地人說,兩個月來我的日語沒有進步,倒是變得很會表演。

我與在地人建立起的羈絆

多虧「游擊隊」的身分,我每天能夠接觸到許多人,來當前台的叔叔阿姨、值班前台的公務員、日本遊客、外國遊客,跟他們聊天,從他們身上更了解許多他們對於珠洲、藝術祭的想法。有一個平日,有一位區長來當前台,當天原本人手不夠、沒有人可以值班前台,但是後來區長把事情排開,一個人來前台值班,閒聊之間,他說,「玉ちゃん(我的日文名)這樣一個外國人都從台灣飛過來藝術祭幫忙了,我好像也要拿出幹勁不能輸啊!」

而無法直接協助藝術祭的當地人,也透過他們的方式幫藝術祭增添色彩。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間小型公司的老闆娘,每天上午十點跟下午兩點都會端著咖啡和餅乾,來慰勞當前台的工作人員,簡單寒暄幾句,對大家來說就是很大的支持,非常暖心!

正在值班擔任作品前台的區長夫婦。

只有當地才有的風景

藝術祭期間也碰上了一年一度的切子燈籠祭(キリコ祭り)6,這是只有能登半島才有的祭典,每年7到9月間,半島上的各個區域,依照其不同的神社,舉辦的時間不太一樣,內容也不太一樣。祭典期間,出外的年輕人會回到鎮上參與熱鬧,主人邀請客人來家裡作客吃飯喝酒,隔天大家扛著大型燈籠到神社集合,一直扛到扛不動為止,祭典就會劃下句點。

那天,我只是和藝術祭結識的朋友在路上駐足觀賞巨大的燈籠,碰巧遇上這次祭典的總負責人,就被邀請到他家裡吃飯,吃完飯後一起扛轎子,體驗了當地的燈籠祭。心中不免想著,原來不管任何國家的人,碰上祭典熱鬧時,玩起來都是很瘋狂的!

第一次被邀請進日本人家中作客,右邊第一位就是路上遇到的祭典總負責人。

燈籠祭典裡居民們扛起的巨大燈籠。

為什麼是「我」?因為是「我」

這兩個月的異地生活,真的學到很多,除了關於藝術祭的各種學習,對我而言,最大的收穫就是練習學會放下喜歡批判自己的自己。有時候挑戰來了,我常常批判自己為什麼做不好,或是常常希望自己要做到最好,但是忘記自己或許已經做得很好,而陷入無限地鑽牛角尖。有時候暫停一下,停下來看看擁有什麼,其實會發現——天啊,我真棒!

剛抵達日本、還沒動身前往藝術祭之前,曾在東京的一間餐館跟老闆聊上幾句,當我說到我是要去珠洲參加藝術祭時,老闆甚至不知道珠洲在哪裡,打開地圖給他看之後,「那麼偏僻的地方能有什麼?」老闆驚訝地說。

回到當時出發前的想法——這麼偏僻的地方怎麼辦藝術祭啊?這個大家直覺又老又舊、甚至不被記得的地方。然而新生的藝術祭,在這最偏僻的地方長出藝術的嫩芽,帶來新的氣象。里山里海的美,小鎮奮力一搏的熱情,傳統祭典的特殊色彩,用當地才有的特色吸引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來訪,那不是任何一個繁華都市能夠比擬的,而是屬於珠洲,屬於奧能登,就只有奧能登國際藝術祭才做得到的特色!

回台灣前在宿舍的送別會。

 

陳守玉的海外藝遊
越在地越國際:日本奧能登國際藝術祭實地探訪
2023/7/19-10/16
日本

 

本文作者|陳守玉
嘉義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主修表演。主要從事表演、戲劇教學,也斜槓各種工作。興趣廣泛,喜歡接觸不同領域的新鮮事。

註1|「移動的主舞台」是當時草草戲劇節戶外演出節目的統稱。

 

註2|「さいはて」在日語中有最偏僻、遙遠的盡頭的意思,可以是距離上的遙遠,也可以是抽象概念上的遠方。

 

註3|「Support Suzu」是2019年開始,因應第二屆奧能登國際藝術祭而延伸出來的單位,目標在於協助執行委員會處理志工招募、末端的行政庶務瑣事,目前固定成員為四位,藝術祭期間也有委外專案執行平面設計、宣傳行銷等職位。Support Suzu的工作內容除了上述兩點,還有藝術祭結束後,留下來的常設作品維護,以及藝術祭期間藝術巴士導覽專案的報名、導覽員培訓。

 

註4|這屆藝術祭共有52個作品,分散於珠洲市全區,透過藝術護照蓋章集點,累積記錄自己看過的作品。

 

註5|這裡的區長,幾乎等同於台灣的里長。

 

註6|能登切子燈籠祭(キリコ祭り)起源於17世紀末,是為祈求豐收與消除疾病災厄而起的祭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