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開的台墨混血之花:墨西哥偶戲與女性創作探訪
2024
12
24
文|李書樵
圖|李書樵提供
在「我出去一下」之後
即便困難重重的出發、驚心動魄地回來,旅途中造訪的地方、遇見的人們,仍讓人開始深深著迷這個距離台灣一萬三千公里遠的中美洲國家……

旅程的開始,始於一個平凡無奇的日子裡,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

原本準備申請「海外藝遊專案」的提案方向,是我熟悉的日本,手邊也有幾個追蹤許久的日本偶戲相關館所單位,也已開始著手聯絡。某天,在我如常地上著一週一次的線上西班牙文課程、聽著墨西哥老師說著墨西哥的事情時,那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跑了出來——如果有機會能去某個國家探索學習,何不選擇一個從來沒去過,很遠、很遠的國家呢?

「墨西哥」這三個字開始驅動著我,使我回想起2018年看到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與墨西哥繩索劇團(Teatro Cuerda Floja)共製的《勇氣媽媽》,精簡而粗獷的舞台車,造型強烈的戲偶,直接而殘酷地訴說一個關於戰爭的故事;以及我的西班牙文老師,同時也是在墨西哥的光影偶戲工作者達妮耶拉.卡西亞斯(Daniela Casillas),在2018年於利澤國際偶戲藝術村駐村期間創作、2019年於「利澤偶聚祭」演出,訴說她祖母的故事的作品《落跑阿嬤》。這兩齣我在台灣看到的墨西哥藝術家的作品,都不約而同地以女性為主體發展創作,主創者本身也是女性,其作品呈現的方式以及劇中女性在面對艱難時做出的反應,都讓我非常震撼,也開始好奇,是怎樣的生活環境和型態,和在台灣的我相比,會產生這樣的創作差異?

因而我的海外藝遊計畫,最後以造訪這兩位墨西哥偶戲創作者與其團隊為出發,總長為期六週的行程,分為前後各三週,分別定點於墨西哥北部城市杜蘭戈(Durango)和中部城市瓜達拉哈拉(Guadalajara)。

在準備申請資料時,就已經發現自己對這個國家一點都不了解,甚至沒有什麼想像,除了《毒梟》這類美國影集之外,就只有從兩年的西文課上得知的資訊。預想了一百種無法出發的可能性之後,直到飛機降落在墨西哥城機場,這趟旅程才開始有了真實感。

位於墨西哥杜蘭戈的繩索劇團,是此行第一個期待造訪的目標。

在杜蘭戈生出了台墨混血的偶

杜蘭戈州杜蘭戈市,屬於墨西哥北部,氣候乾燥,州內從草原到高山各種地形都有,因此在1950、60年代是好萊塢西部片的主要拍攝地,在市內常會見到「電影之城」的相關看板或展示。同時,杜蘭戈也是墨西哥獨立戰爭時期的重鎮,墨西哥獨立後的第一任總統與許多獨立戰爭英雄,都來自杜蘭戈。時至現代,墨西哥最有名、規模最大的毒梟,基地也在杜蘭戈。

撇除以上的背景,我看到的杜蘭戈市,就是一個小小溫馨的古城。市區範圍不大,主要街區最遠步行距離不會超過30分鐘。以大教堂為中心向外擴散,商店區、幾個主要的博物館、劇場、廣場都在附近。市容幾乎保持著19世紀初期建成的樣貌,當地人說,市中心最高的建築物不會高過大教堂。雖然路上建築古味典雅,但許多外牆的顏色非常鮮豔,搭配秋季的藍天白雲,走在路上就感覺繽紛愉快。

在申請計畫時,預計參訪的繩索劇團的主創藝術家安娜(Ana Laura Herrera)說,10月「應該」會舉辦杜蘭戈一年一度的藝術節,然而出發前幾個月,安娜才告訴我,那個應該會在10月初辦的藝術節,今年延到10月底才會舉辦,完美地錯過我待在杜蘭戈的時間。她說,墨西哥的活動就是這樣,隨時都有改期和取消的可能性,一切可能都要等活動前幾個月才能確定。好,這很符合亞洲人對拉丁美洲的印象。

由於沒有藝術節,劇團本身也沒有演出或創作計畫,於是在出發前一個月,安娜問我能不能在杜蘭戈帶一個布袋戲的工作坊。看到訊息的第一個想法,其實是想拒絕的,我布袋戲學得粗淺,操得也不好,怎麼有辦法教別人呢?但她說,只要分享一些基礎的概念和動作就好,不用很複雜。如果是以分享為出發,也難得能有機會跟當地對偶戲有興趣的人互動,這麼一想,我也就提起勇氣答應了這件事。

帶著與當地偶戲愛好者分享、交流的心情,鼓起勇氣帶領了布袋戲工作坊。

跟安娜和另一位劇團的主創者荷西(José Angel Soto)討論工作坊的細節,根據課程大綱,實際依學員們狀況進行的三天課程如下:

第一天:前半段先簡單自我介紹,台灣布袋戲介紹。後半段從手指、手腕的暖身開始,赤手練習,最後才使用戲偶練習。

第二天:前半段操作練習,除了複習昨天的各種暖身與練習外,再新教翻身、踢腿和跑步。後半段開始製偶,製作所有需要用到黏土的部分:雙手、雙腳和頭。

第三天:前半段操作練習,複習所有前兩天教過的,最後還有一些時間,追加教了簡單的雙人對打。後半段製偶,就是進行內腹身體和雙腳的部分,基本上就是要把整隻偶除了外衣全部做完。

工作坊舉辦的地點是位於市中心的Centro Revueltas CORE,這是一個複合式的藝文空間,大廳在晚上作為酒吧經營,除了大廳還有兩個小空間可以單獨做小型沙龍使用,另外還有一個約40席的小劇場,也是這次工作坊的主要上課空間。

在杜蘭戈的布袋戲工作坊中,學員們親手製作布袋戲偶。

製偶的部分基本上都交給安娜帶領,內腹是規格化處理,但在頭、手腳可以做造型的部分,就完全開放給個人創作,畢竟都來到墨西哥了,太好奇他們會做出什麼樣的偶。

最後,所有學員都完成屬於自己的布袋戲偶。劇團在工作坊結束兩天後,舉辦了一場小小的成果發表會,由學員們自行分組,用布袋戲偶發展片段呈現,非常有趣。

第二週,我開始製作執頭偶,之前就有一個只完成骨架和臉的半成品,希望藉由這次機會,可以讓她在墨西哥完成。安娜和荷西建議我可以參考Adelitas的形象。Adelitas是墨西哥獨立戰爭時站在前線的女戰士,她們通常穿著長裙,背上子彈和長槍。造型實在太帥氣,所以我一看到照片就決定了。同時荷西笑著說他們應該有一些小子彈,可以給我的偶用。會有這麼多小子彈,感覺也很墨西哥。

最後在安娜的指導下完成了長裙和上衣,台墨共製的執頭偶Adelita-Ana,誕生在杜蘭戈。

在杜蘭戈誕生的,以墨西哥革命中的女戰士為形象的執頭偶Adelita-Ana。

在杜蘭戈的最後一週,安娜和荷西將劇團舊的魔幻箱(magic box)結構改造,內部軟景與演出內容由我製作發想,做了一個屬於我的魔幻箱。作品名稱為《De Taiwán》(來自台灣),希望能藉由這個三分鐘的演出,將台灣意象介紹給更多人認識。

數天後的傍晚,劇團特別安排讓我的魔幻箱在杜蘭戈市中心的公園首演。前幾次的演出還是蠻緊張的,手忙腳亂,因為每次演出僅有三分鐘,這樣一場一場演下來,卻每場都能修正一些,很快就找到自己演出的節奏,也漸漸有餘裕思考下一場可以怎麼改;而且一次一個觀眾,我很喜歡這種親密且獨一無二的感覺。也非常感謝劇團特地為了我做了這些安排,以這個小演出,讓我在杜蘭戈三週的旅程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在杜蘭戈市中心公園裡的魔幻箱首演。

在瓜達拉哈拉長出的創作

而後我前往哈里斯科州(Jalisco)的瓜達拉哈拉市,它位於墨西哥中部,距首都墨西哥城車程約六小時,是墨西哥第二大城。市中心舊城區依舊保持著西班牙殖民時期的街景,路上也常見到色彩鮮豔風格強烈的壁畫。這裡的氣候沒有杜蘭戈那樣乾燥,可能因為海拔高的關係,有種離藍天更近一點的感覺。

來到瓜達拉哈拉,有種從小鄉村回到大城市的感覺,地鐵、路面電車、公共腳踏車等公共交通建設完備,市場和市集的規模也比杜蘭戈大上許多,大小劇場與博物館的數量也多,每天都可以安排好多行程。

我在此地的兩項最主要的行程,第一個是到當地才意外安排到的偶劇團「莫內拉月亮」(Luna Monera)參訪。這個瓜達拉哈拉規模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偶劇團,是在當地主要接待我的藝術家(也就是我的西班牙文老師)達妮耶拉幫忙接洽到的。目前旅居加拿大的劇團主創者米格爾(Miguel Angel Gutiérrez)剛好回來,於是有機會能與他相約、和達妮耶拉一同前往劇團參觀。除了參觀劇團之外,數天後也有幸跟著米格爾帶著剛完成的戲偶,前往他們正在製作的歌劇《森林裡的睡美人》的排練現場,並也藉機參觀瓜達拉哈拉最大的藝術中心桑坦德表演藝術中心(Conjunto Santander de Artes Escénicas),並在隔日與米格爾一起在該藝術中心最大的劇場,觀賞一齣極震撼的現代舞,戴米恩.雅勒(Damien Jalet)的《Omphalos》

拜訪瓜達拉哈拉規模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偶劇團「莫內拉月亮」。

在瓜達拉哈拉的第二個主要行程,是與達妮耶拉一起參與「下一站劇團」(Próxima Estación Teatro)的光影工作坊。該劇團成員平時都各自有工作,但有共同創作的目標,因此不定期會由劇團舉辦工作坊增進創作能量。

在這個四天工作坊的最後,原本設定學員要有小片段呈現,我也給自己要做一個光影片段的目標。可惜最後兩天到課的學員只剩一半,所以把剩下的時程調整為小組工作和最後呈現。達妮耶拉提供了一些詩、歌曲、獨白和一篇短篇小說作為讓大家發展的材料,但時間有點緊迫,於是我斷然放棄研究材料,用直覺和前兩週去商店買的物件們發展自己的片段。

參與「下一站劇團」的光影工作坊。

我自己發展的過程比以往都還順利,成果也令我自己蠻喜歡的,這點倒是蠻意外的,畢竟一直以來我都是不擅長發展作品的人,或許在這幾週的旅程中,我還是有長出一些什麼吧。

我的作品大概是自己對這六週旅程的小心得,從那張煩人的簽證申請書開始,煮著玉米的平底鍋裡跑出很多馬,和一個小女孩。用亡靈節的紙裝飾作為過場,一個女人取得食物和書,最後看著一個嬰兒,進入猶豫。

在光影工作坊中的呈現。

在這個城市另一個意外的行程,是跟著達妮耶拉造訪了瓜達拉哈拉其中一個難民收容救助中心FM4 Paso Libre。達妮耶拉是偶戲工作者,也是一名西班牙文老師,她在2023年開始,固定在這個中心開設西班牙文課,教導非西文母語的難民。我與她一起造訪該中心兩次,上了兩堂西班牙文課,並進行了一場魔幻箱的義演。

第一次到這樣子的收容中心,空間比我想像的大,有餐廳、小教室、二樓的大教室,和生活空間。達妮耶拉說在瓜達拉哈拉有三個這樣子的收容中心,協助無論是移民或難民,來到或經過墨西哥時,可以有個暫時停留以及提供各種協助的地方。

在收容中心跟著上西文課時,我沒有拍照片,卻讓我思考了一整天。身為藝術創作者的自己,在這個社會真的好無力,做創作到底是為了什麼?對於讓這個社會更好、有更多公平正義,到底有什麼實質的幫助呢?

一天中午跟達妮耶拉一起帶著我們的魔幻箱,再訪收容中心,下午一點到三點,演出給收容中心的居民和工作人員看。

上次來的時候不太能掌握目前在中心的人到底有多少,他們來來去去,有些人要出外工作,而上次看到的人,現在可能已經離開了。結果意外的,活動中間幾乎沒有休息,就這樣演滿兩個小時,我本來認真以為應該沒什麼人會來看的。結束後達妮耶拉說,中心很歡迎也很感謝這樣願意來做小演出的人,因為他們沒有經費能花在娛樂休閒的項目上。

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很珍貴的經驗,雖然我的演出片段應該是不太容易看懂,但都有得到觀眾真誠的感謝,當有人問我來自哪裡,我也可以大聲的說出「de Taiwán」,希望這齣來自台灣的小戲,可以在他們的生活中,留下一點小小的印記。

為瓜達拉哈拉的難民收容中心,送上來自台灣的魔幻箱小戲。

在出發前,因為對墨西哥的不熟悉,其實很難想像到底會遇到什麼人、發生什麼事?計畫是否會順利?又會有怎樣的體驗?這是一個起步出發就很困難的國家,從簽證申請開始就困難重重。長途飛行加轉機,在墨城機場遇上不會說英文的海關人員,一不小心就被搶匪搶走的手機,連回程都因機場大霧擾亂、航班延遲而沒能搭上原定的飛機,驚心動魄地回到台灣。

連同這些經驗,仍舊非常慶幸自己能夠擁有這段旅程,到訪與我曾生活過的城市完全不同的國家,並且遇到了良善而熱情的創作者乃至陌生人,我開始深深著迷這個距離台灣一萬三千公里遠的中美洲國家。

計畫結束已過了一年餘的現在,無論是在公開座談或私下與朋友分享,只要提到墨西哥,就有滿滿的回憶與熱情湧出。在這六週中感受與學習到的這麼多,卻又被回台灣之後的忙碌與生活壓力,強制壓在某個深處。期望自己,在能夠再度踏上墨西哥的土地之前,可以好好地將這些經驗與動力化為實際的創作,使其在台灣成長發芽,開出一叢美麗的混血之花。

返台之後的第一場分享會,於師大白鹿洞,2023年11月。

 

李書樵的海外藝遊
墨西哥偶戲與女性創作探訪

2023/9/24-11/6
墨西哥

 

本文作者|李書樵
台灣大學戲劇系畢。現為偶戲創作者與表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