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雅樂到能樂:一段追尋日本傳統音樂的深度藝遊
2024
12
24
文|楊易修
圖|楊易修提供
在「我出去一下」之後
不論是音樂表現或社會氛圍都共享之「間」的距離感,抑或是貫穿雅樂、能樂的美學底蘊,都為我帶來了創作思維的柳暗花明……

2019年底的彼時,我在長期學習台灣傳統音樂的經驗中,累積了一些心得,但也背負著對創作語彙不足的猶疑與焦慮,正迫不及待想踏出舒適圈,敞開心胸去結識地球上未知的角落裡,那些同等迷人的異文化音樂與聲響,期許能從中發現嶄新的切入點,突破當下的創作瓶頸。

大學以來,對於認識多元文化的渴求,幾乎形塑了我生命旅途的主線。

因為不願受限於中文或英文單一、可能帶有隔閡的溝通方式,我對各地的語言都充滿好奇與想像——如果足夠用來和當地人簡單溝通,能對第一手的資料有所理解、構建對不同文化的想像,也就算是滿足。於是我在語言上陸續投入於德文、日文,也略嘗試過法文、印尼文。

在維也納大學當交換學生的半年之中,我用最舒適的配速、獨旅於歐洲各國之間,深入地觀察當地每一處人事物的細節,更是激發我對異文化的嚮往,心裡期待著未來也有機會能到其他國家,進行超過兩個月以上的短居體驗。

思及自小深受日本歷史、文化的耳濡目染,又回憶起過去曾有過粗淺認識的樂種「雅樂」——那追溯起來遠至唐朝的淵源,總是縈繞著神社、幾近不屬於人間的超凡聲響,都深深吸引著我——於是我果斷擬定以其為學習目標,期望能藉此培養更多創作的語彙。

這場藝遊的起點,是期望透過對日本傳統雅樂的學習,拓展音樂創作的語彙。

一切構思到位之際,才發現「海外藝遊專案」始終慷慨地提供著邀請。申請這項補助的過程中,我逐漸將目的地收緊至東京、京都兩處,在網路上土法煉鋼的搜尋過後,西池俊二老師所在的宙音雅樂會,是我最早聯繫上的雅樂教學單位。再由西池老師將我引薦給京都雅樂塾的塾長藤村正則。從短短的幾次談話中,我就能充分感受到藤村老師對雅樂的熱愛,以及對各路初學者所持的開放態度,同時也讓我對學生眾多、活動密集的京都雅樂塾充滿期待。

然而,確定取得補助資格的當下,就遇上來勢凶猛的Covid-19疫情,萬不得已延後了計畫。

2021年中因緣際會,遠端參加由Theatre Nohgaku所開設的能樂密集工作坊後——往常皆為實體課程,此刻也被迫轉型為線上進行——更是醉心於能樂音色的簡約、詭譎與瞬息萬變,當然還有其縝密與難以參透的表演形式。在後續長期參與「喜多流」師資大島輝久、理查.安邁(Richard Emmert)等專業老師的線上課程培訓下,我毅然調整原先的海外藝遊計畫,將其擴充為能樂、雅樂各半,共計三個月的旅程,於疫情緩和的2023年初,先後分別在東京與京都進行。

疫情中參與的諸多線上課程,激發了深入探究能樂的欲望,因而將其加入了藝遊計畫當中。

平凡但碩果累累的求藝的日子

晨間,乘上一班不熟悉的公車,恣意橫跨城市到另一個未知的角落。一路筆記不熟悉的日文單字,時而手持麥克風,記錄市井聲景,不受拘束地穿梭於熱鬧的市場、走訪靜謐的寺社,駐足於樸實無華的咖啡廳。

下午,攜帶樂器來到老師的私人教室——從嚴謹的「挨拶」(即問候)等基礎禮儀開始,展開海外藝遊計畫的重點體驗。過程中,我開始可以體會樂器的手感與音色控制的細節,懂得咀嚼樂句的輕重緩急,我並將相機架設在一旁,完整記錄課程,供後續的複習之用。

晚上,坐在Jazz Bar欣賞獨具匠心的演出,酒酣耳熱之際,用最自然的方式結識當地社群,相互分享流行、傳統音樂上的異同。回住所後,靜心整理當日的所有影音紀錄,簡要複習、總結今日所學,帶著期待檢視與微調隔日的行程。

每天的生活看似平凡,卻都是碩果累累。

能樂的學習,除了樂器演奏,也包含「謠」的吟唱和細緻的「仕舞」演出。

不論是能樂或雅樂,我都盡量在有限的時間內,和老師們安排盡可能多的一對一個別課程。我尤其著迷於學習體驗的差異:不同的老師之間,教學方式大相徑庭,對演奏上在意的重點也截然不同,有的老師充分強調不同樂器(管樂器、打擊樂器)之間的搭配,另有幾位老師則著重在單一樂器的呼吸、樂句表現等細節。而雅樂獨有的合奏練習,除了讓我能同步注意不同樂器演奏的狀況,也使我總是能夠在同樣的曲目中,產生與個別課程相反方向的、更宏觀的見解和發現。

日本人對陌生事物的謹慎態度,在初見時或許顯得疏離,然而在經歷了長久的薰陶後,我逐漸能感受其「以退為進」的交流方式中,隱藏的深厚信任。這促使我重新審視人際互動的多樣性,也理解到越是能尊重這樣的文化,越能得到日本人的信任,進而更了解他們的行事風格、社會氛圍,乃至美學概念。

至國立能樂堂欣賞公演。

深入地方日常

以往短期的旅程,總是難有餘裕正視一地深度的涵養,但藝遊期間,因為有較長的時日可供調度,不論是茶道體驗、相撲觀演,經過妥善的事前查找安排,都得以成為再普通不過的日常。我能從雅樂的歷史出發,也可以自能樂時常取材的《源氏物語》《平家物語》中歸結出代表性的景點,再攜帶御朱印帳逐一參拜,留下最不佔空間的紀念。

在對神道教的興趣驅使下,我也積極參謁大至全國性的紀元祭節分祭,小至石清水八幡宮等個別場域特有的行事;而說到豐富多樣的日本佛教,我也曾特意走訪西芳寺寫經、於勝林寺坐禪,也曾在未破曉前抵達西本願寺,藉著淨土真宗的晨朝,迎接嶄新之始。

每年2月11日的紀元節為日本的「建國紀念之日」,當天各地神社會舉辦祝祭儀式。

京都石清水八幡宮的御鎮座奉祝祭。

就如同我學習北管、歌仔戲的過程一樣,深入日本人的社群後,無意間也結交了許多亦師亦友的貴人:事前很難想像到,在京都雅樂塾的同學中,有一位就是滋賀縣日吉大社的神職人員,他同為學員的太太,週末主動開車載我遊經比叡山與琵琶湖,還順道拜訪延曆寺和三井寺;又我在旅途中欣賞過能樂《右近》,而雅樂塾鳳笙老師的先生,剛好是劇中主要場景北野天滿宮的神職人員,於是很認真地和我討論、說明其劇情最可能是發生於神社裡面的哪個角落。

「後藝遊」的延伸際遇

如今,儘管行程結束,歸國也已近兩年,「後藝遊」的一切際遇,於我而言才是錦上添花:能樂的小鼓老師大村華由,其祖父為日治時期在台能樂師大村武,這份與台灣的淵源,加上她對教學的熱忱,促使她自費來台為我指導數次個人課程,而我也廣邀音樂圈友人至課程現場旁聽,共同交流、探討能樂的演奏技法與表現美學。

2023年11月,能樂小鼓老師大村華由(著和服者)於台大授課。前排持鼓者為本文作者楊易修。

此外,對文化推廣的使命感,推動我從自己尋找場地、舉辦數場分別以能樂、雅樂為主要內容、公開給台灣大眾的日本音樂推廣講座,到正式受台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台北藝術大學傳統音樂學系相關課程的邀約,前往分享相關主題給更多領域內的專業人士。每每和他人交流日本文化的種種,都能讓我一再複習藝遊其間難得的所見所聞。

2024年夏天,我也再訪東京參加為期一個月的能樂密集工作坊,首次和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能樂愛好者們,一起實作能樂中最基本的樂舞:謠與仕舞。漸受社群接納之時,也從老師那邊獲得機會,參與更為正式的能樂樂器合奏與呈現。這些經歷不僅拓展了我的專業視野,更為我的音樂創作注入了豐富的靈感,成為我在藝遊當下尚無法預見的寶貴收穫。

「幽玄之美」日本傳統藝能:能樂賞析講座,於微宅,2023。(攝影/徐莉婷)

能樂密集班成果發表會,於東京矢來能樂堂,2024。

創作路上的柳暗花明

日本文化意識的認知與應用,則是近年創作思維的柳暗花明:不論是音樂表現或社會氛圍都共享之「間」的距離感,抑或是貫穿雅樂、能樂,日漸月染成美學底蘊的「序、破、急」概念,我都得以將其應用在各式創作之中,而不必刻意明示日本樂器或音階等元素,以避免風格上的限制。

至於對能樂元素本身的使用,我也把握機會,進行了初步的創作嘗試:在不貳偶劇的《牡丹燈籠》中,以南管琵琶混搭能樂小鼓、噯仔偕同能管,兼得文雅與幽玄之氣;又比方在葉信萱導演的VR作品《Sense of Nowhere》中,使用能樂小鼓,象徵寫意、保留想像空間的落雨聲。在不冒犯能樂本身的大原則下,掌握新元素後,從新視野出發的每一步,無處不是新世界的風景。

參與不貳偶劇《牡丹燈籠》演出,於台中國家歌劇院小劇場,2024。

對世界無窮盡的好奇心,強烈想了解陌生樂種、乃至諸般文化符號的執著,始終是支持我行走在創作之路上的重要動能。我不奢望在短時間內,成為陌生社群的局內人,但真誠地觀察、參與,逐步積累人脈、開發適當的合作機會,都是我在藝遊過程中的重點關切。

這場海外藝遊對我而言,不僅是一段珍貴的時間,透過每天大量的自我對話,得以對迄今的人生經驗進行一次彙整,同時在創作能量的醞釀上,更是難能可貴的機會:讓我能應用親身接觸的文化刺激、感官經驗,將深入社群學習得來的知識吸收並內化,依循一套嶄新的敘事方式,有底氣地解構與重建音樂元素,朝著過往的作品沒去過的方向開拓。

參與偶戲電子派對《幻境霹靂》演出,於松山文創園區四號倉庫,2024。(攝影/陳怡伶)

 

楊易修的海外藝遊
日本傳統藝能之傳承:能樂、雅樂之文化與樂器研習
2023/1/13-4/9
日本

 

本文作者|楊易修
專職作曲、編曲、影像與劇場音樂。近年專攻北管、歌仔戲、日本能樂、巴里島甘美朗。原聲帶《萬物長生》獲全球音樂獎三大金獎,管樂合奏作品《代天》獲屏聯管作曲比賽首獎,跨界創作〈厭世調〉獲原創流行音樂大獎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