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小小的自己,出走:探訪美國雅各枕舞蹈節和未曾預期的其它
2024
12
24
文|羅尹如
圖|羅尹如提供
在「我出去一下」之後
唯有透過實地踏訪的親身經歷,去世界走走,才能知道那個小小的自己,還能(或不能)長得多大……

為什麼出走?

我大約在2013年開始獨自旅行。那是我第一次帶著背包出走,發現原來一個人的物質需求可以被壓得這麼小:我的生活所需就在這個背包中,甚至還有多餘不會用到的東西,自此之後背包的代名詞就好像一座任意門。當時的我才剛結束人生的第一份正職工作,還沒有理解到接下來的數十年中,我會在一次又一次的工作之間,做著類似的事情。

旅行之於我並不是為了逃離責任與生活,恰恰相反地,在人生卡關的時候,藉由一趟出走,感受異文化的刺激,反倒能更回頭貼近和理解自己。萌生「海外藝遊」的念頭,差不多是在類似的情況下,那個時候我的貓咪剛離世不久,而我夾在工作間沒有時間悲傷。大量的製作待辦事項不停增加,完成一項後又來一項,我突然對於自己喜愛的工作有了一些質疑,覺得是時候出去看看了。

本文作者羅尹如。

送出申請計畫前,我想起先前的一個口頭承諾,我和雅各枕舞蹈藝術節(Jacob's Pillow Dance Festival)的藝術總監潘蜜拉.泰格(Pamela Tatge)說過有機會要去拜訪。「不如就去美國吧,反正也沒去過美洲!」(這又是另一個叛逆的故事)我心中這麼想,並開始構思我的海外藝遊旅程。很幸運的這個計畫後來成真了,我以「自力營生」和「社群經營」作為觀察的目標出發,飛到了日夜顛倒的另個時區。

下一站:雅各枕。

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美國雅各枕舞蹈藝術節

我的海外藝遊計畫,以駐地觀察雅各枕舞蹈藝術節(以下簡稱JP)作為主要重心,再延伸至鄰近城市紐約的私人參訪。位於麻州的雅各枕原本是一座農場,自美國現代舞先驅泰德.蕭恩(Ted Shawn)在1930年代於此成立全美第一個男子舞團、並發展出舞蹈藝術節,至今已有90多年的歷史。藝術節在每年的夏季時間舉辦,長達9至10週,除了演出亦有許多提供給社區居民的活動,並搭配展覽。同時亦由全年營運的雅各枕學苑(The School at Jacob's Pillow)主導,舉辦三場不同主題、為期一週的工作坊,邀請業界最夯、或是具有潛力的新銳舞蹈藝術家擔任師資並籌辦課程內容,吸引全美、甚至是國際的舞蹈藝術家前來報名參與。

JP在藝術節期間,加上季節性員工,大約有100多人,藝術節後,仍約有50多名全年的正職員工,由節目部專職籌劃新年度的藝術節規劃,行銷部門持續對外露出基地的大小事,會員及募款部提供贊助會員的服務及活動,文獻部門持續歸納並電子化演出檔案,社區經營部門持續建立與鄰近地區居民的連結,同時這個基地會在冬季提供藝術家進駐,構思和實驗新的作品概念。

雅各枕學苑(The School at Jacob's Pillow)所舉辦,為期兩週的音樂劇場工作坊。

亨利.J.萊爾(Henry J. Leir)戶外劇場,拍攝於技術團隊裝台時間。

大衛.朵福曼舞團(David Dorfman Dance)於雅各枕的戶外劇場演出。

會選擇至這個藝術節參訪的主要原因,除了先前在台灣認識了JP的藝術總監以外,追根究底,仍是出自對這個位處偏僻、又有場館又有藝術節的單位,如何能夠自籌營運經費,同時將藝術基地打造成具有觀眾吸引力感到好奇。

無論是在制度、劇場製作的方式上,美國皆為台灣劇場界的參照重要指標,但有別於台灣或歐洲高度倚賴補助發展藝文的國家,美國的藝術產業不以政府補助作為主要的經費來源,以JP為例,總經費中大約只有5%的預算來自政府補助,且這5%的「補助款」,亦非像台灣有常態補助的機制可申請,而是透過向政府單位募款而來。除此之外,光以其2020年遭到焚毀、正在重建的朵麗斯杜克劇場(Doris Duke Theatre)來看,興蓋新劇場的募資金額就高達3500萬美金,這個費用還不含在前述的年度營運費用中。作為一位台灣的劇場製作人及一位劇團經營管理者,過去曾參與劇團專案的募資活動,但要如何透過長期募款來維持營運,對我來說實在是難以想像。

由於出發前已向藝術節溝通,我對於該基地的營運和觀眾經營特別感興趣。因此在JP的兩週中,藝術節幫我安排了非常扎實的行程,包含參與各部門的內部會議、主管會議、大小募資餐會活動、觀賞彩排及演出、觀察JP的學校計畫等等。其中特別的是,JP每週三中午都會例行舉辦「總監歡迎會」(Director's Welcome),邀請全體員工和當週抵達基地的藝術家們齊聚在JP著名的「雅各枕」(Pillow Rock)草地上,由總監一一介紹新到的藝術家及團隊,同時亦讓這些外賓認識基地中的所有部門。

固定於每週三中午舉行的總監歡迎會。

藝術節提供到訪者住宿的小木屋。

重視每位來到JP基地的外賓感受,是這個藝術節的經營重點之一,這點同時也可在他們對觀眾的服務上窺見。由於JP的基地位於麻省的一座小丘陵山,附近環山,並無大眾交通工具運行,需靠開車才能抵達。為吸引觀眾們持續往返、前來觀賞演出,JP不僅在觀眾服務上下足功夫,亦不斷優化硬體設施,尤其當觀眾的年齡大多數較年長,如何打造一個無障礙友善的環境與空間,更是這個基地的首要考量之一。

在JP駐地的期間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並不在於參與到哪些重要會議,而是看見他們在經營層面上,可說是從「小」至「大」,從季節性員工到管理階層,都營造出極高的團隊向心力,並將此認同感落實到對觀眾的關懷和社群關係之中,讓來到基地的所有人感覺賓至如歸。除此之外,他們也很擅長由「內」至「外」,藉由既有的董事會、高階主管和贊助者的人脈,積極拓展和接觸其他可能有潛力的贊助對象,為其量身打造專屬的導覽和餐會活動,並安排來參與工作坊的藝術家與贊助者同桌共餐,在餐桌上互相理解與認識。

而在藝術節的慷慨安排下,我在本趟駐地參訪中共參與了約莫40多場的大、小會議活動,由內部視角窺探JP的營運策略,同時保有外部視角的探索自由,亦讓我不斷思考回到台灣後,有無可能找到可行的方式來運作一個團隊。

演出前,從停車場移動至劇場的觀眾們。為了服務年齡層偏高的觀眾群,雅各枕努力打造無障礙的友善環境。

為高級會員特別舉辦的餐會活動。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這趟駐地旅程,並未因為離開JP而劃下終止,後續我亦透過JP的介紹,接觸到紐約的藝文人士,包含華裔前衛編導張家平所成立的「Ping Chong and Company」、知名劇場燈光設計師Jeanette Oi-Suk Yew等。回頭思考這次海外藝遊的收穫,不僅僅是讓我更加認識一個舞蹈藝術節或一個藝文產業生態,也讓我拓展許多從未觸及的人脈,更因為在談天中所激盪出的想法,對藝文產業的未來有更多實踐的想像。

在美國的期間,每當認識一位新的藝術家,我都會問她/他的下次演出是什麼時候,而令我驚訝的是,從未有一位創作者/表演者告訴我,她/他的下一場演出會在我離境之前發生。這也令我意識到,如同台灣劇場生態中的「藝術家每週、或每個月都有演出」並不該是一種常態,我們對於過勞已經太過「習慣」,反倒無法想像勞動的產值可以如何提升,假若將製作期程拉長,要怎麼維持收支平衡。

雅各枕舞蹈節的活動之一「All Styles Dance Battle」,參賽者可用各種舞蹈類型加入比賽。

從同個問題延伸出去,也可以看到美國與台灣相較之下,藝術作品的生命週期,亦比較容易延續:除了因國土地大、巡演機會較多,以及藝術經紀的制度幫助之外,該如何在創作端思考作品的永續性,亦是我認為可以學習和取經的方向之一。回過頭來,相互比照,我認為台灣的劇場作品,在創造力和作品的概念和精緻度上,皆不輸國外。然而該怎麼樣宣傳自己的作品或品牌、建立可能的合作關係並找到贊助者,則是身為藝文產業工作者一員的我,覺得未來需要持續努力的地方。

藝遊回台至今已過數月,但這趟旅行所帶給我的啟發,尚還意猶未盡。這趟遠走他方的出走,不僅帶我走過出門前的職業瓶頸和焦慮外,亦讓我藉由他者的視角,看見自身的優勢與劣勢。出門在外時,每當有人問我本次計畫參訪的目的,我總會想起在《沒什麼事是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我的人類學田野筆記》這本書中,作者在〈忘了我是誰吧〉這章節所寫的這段話:「如果你是去到一個異文化的群體裡進行調查,更要學會他們的語言,才能夠完整地實踐以上這些內容。旅行是終究會離開的到訪,而生活不是……我發現唯有將自己縮得很小很小,才有可能獲得更大的空間——學習和獲得知識的空間。」唯有透過實地踏訪的親身經歷,去世界走走,才能知道那個小小的自己,還能(或不能)長得多大。最後這段話想獻給所有有冒險精神、但尚未行動的你,祝福各種一探究竟,最終都去到未曾預期的地方。

與JP節目部的工作夥伴一同在基地中著名的巨石、也是此地的名稱由來——雅各枕(Pillow Rock)上合影。

 

羅尹如的海外藝遊
自力營生與社群經營的藝術生存參訪計畫:美國駐地觀察

2024/7/12-8/15
美國

 

本文作者|羅尹如
劇場工作者。近十年中不是在劇場裡就是在流浪的路上。無論在生活或工作上,皆注重身體性的實踐過程,2013年開始獨自旅行,曾在緬甸步行超過300公里。2015年開始爬山,2020年在健行途中被貓認養。登山後開始在生活中練習接地,在山上學到最重要的事是能耐到哪,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