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過嗎？食物，不只是食物。

踏上關注食物議題的道路，始於認識荷蘭食物設計師瑪莉耶．沃格尚（Marije Vogelzang），他的作品讓我瞭解食物不只是食物，還涵蓋各種層面的意義與功能，是日常也可以是很私密的、直搗人心的觸媒。

2022年我開始回顧並梳理自己過去的創作脈絡，「價值」這件事是驅動我持續創作的動能，我喜歡透過作品提問與挑戰人們定義價值的框架。同時，我也反覆思索插畫工作者在闡述議題上的角色定位。

延續先前於倫敦發展的剩食紀實插畫（Food Journey in London），我萌生進駐生態農場、探訪第一線食物生產者的念頭。想知道他們對食物價值的定義，及在氣候與經濟影響下，實行永續農業的理念及挑戰。我因荷籍食物設計師瑪莉耶．沃格尚的作品踏進食物大門，荷蘭便成為我的首選目的地。旅居當地的友人推薦我透過WWOOF平台以換工的方式至農場學習，我也期望能在旅程中，觀摩為孩子設計的食農教育工作坊，期望未來自己規劃的工作坊能有不同的切角。帶著這兩個目標，我開啟了荷蘭與葡萄牙32天的旅程，此篇文我將分享荷蘭部分的經驗。

土壤是一切的根基

土壤是一切的根基，此次我探訪的荷蘭兩座農場實施農法的共同點是：不改變土壤結構、不翻土，致力將碳留在土壤裡。不改變土壤結構使土壤保有水分，植物更具備應對氣候變遷的能力。不翻土能抑制雜草生長與維護土壤裡的蕈類網絡，植物能透過網絡溝通、輸送養分。不施化肥，以堆肥為主，紙板、木塊為輔的介質栽種。木塊能吸水，農作時不會泥濘亦可避免蛞蝓等蟲害。採收期過後，也會種植不採收的作物讓營養素回到土壤。

旅程第一週進駐的農場位於德荷交界，主理人Ank與Vincent為第五代經營者。農場以動物的排泄物為施肥原料，動物吃牧草與菜園的作物。農場與建築師團隊根據所在地的土質與周邊生態打造永續建築，其概念也贏得2021年Agri Meets Design的設計獎項。

抵達農場時，正好是為牛隻更換牧草區的日子，扛著圍籬支架與電線的Vincent領我到牧區，一面衡量欄距圍出新的放牧範圍，一面留意閃過臉盆大小的牛糞地雷，耗費近40分鐘才大功告成，每隔三至四天，Vincent要獨自重複這項任務。牛隻以牧草與菜園種植的蔬果為主食，比起吃穀物或飼料的牛，牠們長得慢，但健康狀況與肉質比吃飼料的牛好上許多。

第一間農場的震撼教育：
真正的大自然裡，不存在不勞而獲

提著桶子到雞舍開門、撿拾雞蛋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開門前，雞已迫不及待通過小門在草地上奔馳、啃食紫花苜蓿。夜晚，因其站立棲木而眠的天性，雞會自行返回雞舍。每天能撿拾的雞蛋數量不定，天氣好，能撿一打，淒風苦雨時，一顆蛋都不見蹤影。我不禁反思慣於生活便利的我，已將在超市能買到想要的食材視為理所當然，然而在自然裡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日復一日勞力密集的農作一點都不輕鬆浪漫。荷蘭天氣經常晴雨反覆無常，須把握放晴時快速完成工作。農夫在夏季不會有假期，新苗抵達前夕是最高壓的時期。預備苗圃的除草鬆土，不使用除草劑，須人工去除雜草白色的根後才能鋪上混合堆肥與火山石的土質。

一天，Ank送完蔬菜袋，窘迫的說，有時候進城去，穿著雨鞋、臉上有泥土的他會感到有點尷尬。我說：「可那不就是你的招牌嗎？」語畢，Ank笑了說：「是啊，我的招牌。」（Yeah, My signature.）

農場採CSA的銷售模式：消費者一週付8歐，可以隨時來農場採收蔬果，成熟可採收的作物會插上白色旗子示意，亦可選擇在附近特約商店取蔬果袋。這方式不僅避免食物浪費，也省去塑膠包裝。消費者能看見食物生產的過程與環境，也有機會與生產者對話。儘管自家產肉，農場一家人只有週五吃肉，其餘日子都是簡單蔬食，少肉近年在歐洲也成為飲食趨勢。我們在餐桌上討論荷蘭農作現況，Ank表示大規模慣行農作仍佔大宗。提及去年農夫走上高速公路撒牧草抗議政府的農業政策，在農業轉型的過程中，過渡期會因為許多政府倉促強硬的政策，使許多慣行農法的農夫面臨生存的危機，進而產生大型的衝突。

第二間農場的超前理念：
實踐公平永續，從食物產銷結構開始

Tuinderij het Lichtveen位於瓦赫寧恩（Wageningen）近郊，是我在旅程第二週進駐的農場。受當地的知名農業大學瓦赫寧恩大學（University of Wageningen） 影響，此區域十分多元國際化，居民對於環境保護與使用在地永續食材具有高度意識。農場主人Chris是印尼英籍混血的人類學家，Pauline則是自法國到荷蘭修習有機農業。

問及Chris開始農作的契機，他回答，歷史上原住民族土地被掠奪的事層出不窮；他年幼回印尼時，親眼見到土地被開發、焚燒破壞後，大企業拍拍屁股離去的景象，這些狀況追根溯源到底還是回到食物體系與產業。他決定投入農作，從最根本的方式實現公平與永續的願景。沒有農業的學術背景，他靠著翻書與線上資料，在一小塊土地上開始實驗菜園，迄今已是第六年，即使工時長疲憊難免，也從未興起厭倦或想放棄的念頭。獲得顧客正面回饋的成就感，就足以消弭勞作的辛苦，推進他持續進步。

下雨的早晨，我前往市集幫忙擺設攤販。Pauline與Chris熟練而快速地陳列蔬果，九點一到，陸續出現拿著購物袋前來購買蔬果的人潮。除了提供食材給固定合作的餐廳外，市集是主要通路，選擇市集而非CSA契作，目的是接觸更多元的群眾，提供學生與沒有太多預算的族群，購買友善農法食材的管道。

我生吃了一口形狀畸異的胡蘿蔔，清香滋味是過去不曾嘗過的。Chris說，當土壤富含礦物質與養分，種植出來的作物，風味是豐厚而獨特的，尤以馬鈴薯、紅蘿蔔與蕃茄最為突出。為了方便運送，超市選擇販賣質地較硬的蕃茄品種；為延長時效，在蔬果尚未完全成熟前就採收，這些都是口味差異的原因。菜園裡完全不使用藥劑，作物生病在所難免。正當我好奇蟲害問題時，Pauline發現一部分的蕃茄染上病毒，病毒起先存在土壤，漸漸地也會透過空氣傳播。為防止擴散至一旁的馬鈴薯，得加緊腳步將蕃茄移除。我們花了整個下午移除染病的植株。染病後的土壤，只要明年避免在同一個地方種植同家族的蔬果，土壤會自己恢復。

我相信良善人的磁場能夠使類似的人相聚，Pauline與Chris就具備這種能力。我在他們身上看見光芒，是堅信自己正在做正確與享受自己所做的事時會散發出的光。

展望未來：期許自己成為傳遞者

回想這趟一個多月的旅程，腦中浮現很清楚的意向是傳遞。如同土地傳遞養分給作物，農人將新鮮蔬果帶給大眾，我把在荷蘭學習到的理念傳遞回台灣。同時我在這些永續農業經營者的身上也接收到了概念與信念。

旅程中我不斷地思考插畫工作者的定位，在維持日常生計的接案工作中，時不時會感到迷失。藝遊期間，脫離熟悉的語言與文化，在參與者與旁觀者的角度間切換，對我來說是新的體驗。將觀察記錄下來而後思考轉譯的元素，反覆練習的過程，我感受到自己圖像轉譯的能力緩緩進步，在建構作品思考目的時，我好似推敲出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我希望自己成為傳遞者，作品的目的不是讓觀者獲得一本菜園指南成為農作專家，而是期望透過圖像紀錄，作品像一顆種子般進駐觀者的意識，或許在未來某天某刻萌芽。

王盈穎的海外藝遊
永續農業進駐與工作坊計畫
2023/7/27-8/30
荷蘭、葡萄牙

本文作者｜王盈穎
台灣插畫工作者。畢業於倫敦藝術大學視覺插畫研究所，主題專注於食物、環境永續與自然節氣。作品曾入圍2019英國維多莉亞與亞伯特博物館插畫獎（V&A Illustration Award）、美國3x3插畫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