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半楊純鑾】有時護理,有時藝術,有時合而為一
2024
06
28
文|楊純鑾
圖|楊純鑾提供
我半半的藝術生活
人生除了藝術還有其它,我可以為了藝術不吃不喝,但是不能要求其他人為了我的藝術而受到傷害或成為負擔……

「護理」與「藝術」是鋪陳我身分的兩條軸線,有時平行有時交纏。護理在起點時是偏向實質生活所需,而藝術則是跳脫現實面的個人追求,隨著時光的前進以及上天的安排,兩者漸漸趨近,對我的意義也產生了質變。只是,這兩股線畢竟特質不同,如何編織成為一條有特色且有承受力的繩子就需要思考、調整、行動,以及受挫後再站起的勇氣。上天給每個人不同的生長環境及際遇,許多時候我們並沒有選擇權,但努力尋找,總是會發現有個小小的空間能讓我們放鬆做自己。

我生長在山區一個子女眾多的勞工家庭中,「過生活」、「勞動」是最真實的存在,看著天空浮雲的變化,感受山風的溫度,辨識各種不同的蟲鳴鳥叫是抽離日常的方式,所謂的「藝術」對我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大學聯考時考量家庭狀況,選擇至國防醫學院護理學系就讀,畢業後在醫學中心擔任護理師,當看著和我一樣年輕、意氣風發的飛官被診斷癌症,接續截肢、化療,身形改變,到最後微弱的說「我想再多活一分鐘」後離世時,無力、悲傷襲捲而至。在加護病房裡,有最先進的精密儀器跟專業照顧,但是病人可以在一分鐘內病況改變,馬上進入急救狀態,就算你速度再快、能力再強,都無法與命運之神較勁。精神科病房裡又有多少人被負面情緒綑綁、與無法擺脫的思考纏鬥?生命是如此脆弱,而人究竟為何而活?又要如何活才能沒有遺憾的離去?這些問題不斷在我腦海裡出現,也促使我在1996年轉向前往法國。

《他的故事》,凸版畫,44.5×43.5 cm。這是楊純鑾由曾經照顧過的罹癌年輕飛官所發想的作品,版畫上的詩是以「他是否從未哭過?」為開頭,詩的結尾,他離世了,「他從未哭過」。

1997年春天,我在法國第戎念語言學校,在朋友鼓勵下,抱著陪考及增加人生經驗的心態,參加藝術學院的入學考試,不久後竟收到錄取信。一個非科班出身、法文也不好的護理師憑什麼考上國立高等藝術學院,難以置信,那應該是行政錯誤吧!於是帶著信去問學校祕書大嬸,她原本只顧著看手上文件,突然轉過頭來,用手將眼鏡調了一下角度,狠狠的看著我:「Mademoiselle YANG(楊小姐)(故意把「楊」唸得很長),這是錄取信,你認為我會誇張到弄錯嗎?你,就是錄取了,有什麼好懷疑?」隔年我忍不住問教授,他很驚訝我如此沒自信,明確的說:「你從不同的領域跨入,就會有不同的視野;有思考能力,有生命力,這才是藝術創作裡最重要的……」

在法國念藝術學院期間物質生活很苦卻是一段幸福的時光,能全心創作,能與來自各方的同學、藝術家教授討論,在創作上前進,是場精神饗宴。而這段期間我將臨床爆滿的情緒感受轉化為創作能量,用藝術的方式探討生命的脆弱、消逝等議題,以版畫、攝影、錄像方式呈現,也因此獲得法國造型藝術國家文憑評審團最高榮譽獎。接續的十幾年我全心在藝術創作領域發展,至國外駐村創作、展覽及從事藝術教育推廣等等。直到2011年,母親罹癌,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未見起色,為了讓母親有更好的醫療照顧,更希望她能安心養病不需為我擔憂,在現實需求與理想追求間掙扎,慎重考量後學習放下,決定回流離開17年的護理場域。

《the 9 Nov 1998》,錄像,2 mins,1999。

《Keep Going On》,錄像,2 min 15,2001。

當年轉向時被批評自私,有了醫療照護專業卻不願意為社會奉獻。當我重新站到護理第一線,有人說:「你當初不離開現在早就是高階主管退伍領終身俸了,看看你同學,你難道不後悔嗎?」更多的人認為我是失敗或是瘋了。然而,這一切都不需回應,我只需對我的決定負責,正如年輕時我清楚知道沒有離開台灣去看看世界會遺憾,如今,父母生病,若是我沒盡全力陪伴照顧,我的人生也必定抱憾。

記得在法國藝術學院時,藝術家羅曼.歐帕卡(Roman Opalka)到校演講,他是一位非常有力量的藝術家,當時奧蘭(Orlan)問他是否有停止創作的時刻,他回答:「在父喪期間,因為過度悲傷而停止創作。因為那是人生,藝術不能凌駕在人生之上。」人生除了藝術還有家人、健康等等,除了追求自由、專業發展,也有責任需要扛,我可以為了藝術不吃不喝,但是不能要求其他人為了我的藝術而受到傷害或成為負擔。

《我想送你一片葉子之三十天觀察紀錄》,攝影、文字、數位輸出,21×28 cm×30張。2009年楊純鑾返法進修藝術治療,每日在一棵具有歷史的銀杏樹下觀察並記錄,邀請過客談談自己與這棵樹的故事。

同上(局部)。

護理工作再加上照顧父母,時間所剩不多,雖然無法長時間浸泡在藝術裡,但是用些空檔保持與藝術的關係是可以達成的,將創作的視野隨著生活擴展或挖深,寫下想法或構思,待時機來到仍然能有所發揮。在照顧父母期間所經歷的一切也讓我對「高齡照顧」、「代間」以及「生命」有了更多的體會,醫院也不再只是職場。當看到國藝會徵選「共融藝術專案」時,我很興奮,那是藝術想法可能實踐的機會,卻也擔憂我所擁有如碎紙般的時間如何進行計畫。於是我將手上的資源統整,與合作夥伴、機構協商,有清楚的共識後進行後續規劃。我很幸運能找到有共同願景的夥伴,各司其職、互相支持、一起前進,完成了「此刻.我在」及後續PART II的共融藝術計畫。

楊純鑾於「此刻.我在」共融藝術計畫中,帶領失智長輩們透過創作自我表達。

「此刻.我在:機構長者藝術創作展」展場一隅,2024。

有人問我如何兼具工作與藝術計畫?首先是最無趣的答案:有紀律的規律生活。為了避免臨床輪班造成生活混亂,我上固定晚班,午夜下班後不碰社交媒體、不追劇,儘速打理休息以便早起。完整的上午以及休假日就是屬於藝術的時段。有了規律後就需要效率,在執行動作前先做好規劃,與團隊間有效溝通,增加執行效率。另外是維持或建立良好的人際關係,需要有好的團隊才能將計畫執行好,也需要有好的醫護人員幫忙照顧父母,我才能有更多時間運用,當需要臨時換班時,也必須病房的同事願意幫忙才能達成。藝術家在創作裡可以當獨行俠,但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需要維持人際關係。

另一方面,若是只將護理視為獲取薪水的工具,日子會很難過,我曾經是那抱怨的人,覺得生不逢時,成天想著「為何要為五斗米折腰?」最終負面情緒滲透到私生活,藝術創作也受影響。直到我轉念重新看待這份工作,重新思考藝術的意涵,我才發現自己手上擁有寶藏。臨床情境讓人疲累、挫折,但是也讓我可以看見許多生命故事,體會人性的良善,生命的韌度。我將藝術帶入臨床,實踐藝術介入醫療照護,在病房帶領藝術團體,透過藝術提供照護措施,有病人因此開始對藝術產生興趣,漸漸地找到自信,出院後持續學習繪畫,疾病管理情形明顯改善。而我在臨床訓練得來的知能也回饋到藝術執行能力,精神科的會談技巧、對個案的身心評估及各種照顧知識,都是我在設計帶領失智長者藝術團體時重要的能力來源。當我看到這些在病痛中的人們能因著藝術開懷的笑,能在藝術中得著力量,醫護照顧者能在藝術裡紓壓,能肯定藝術的正向效益,不正是最好的藝術推廣嗎?

楊純鑾(後)與一起打拼的同事們在護理站留影。

我很感謝上天讓我能以不同的專業角度看待事情,使眼界更寬廣,共融藝術以藝術方式實踐、展呈,我也將藝術介入失智照護作為學術研究,在國際研討會上發表。雖然在這幾年當中,我在護理與藝術中漸漸取得平衡,但是新冠疫情期間醫療環境變得嚴峻,生活幾乎只剩工作,評估人生優先順序後選擇離開,回到專屬藝術的日子,可以好好整理自己,在創作上持續前進。

在這科技發達的世代,跨領域已是顯學,藝術柔軟豐富的特質更是跨域要角,領域之間的交流,衝突與創新並存,帶來更多的可能性。當「己身」就是跨領域交流平台時,確認在當下所處的領域及所扮演的角色是很重要的,確實做好職分,多一些寬容與彈性,釐清目標學習取捨,耐心持續前進,好好欣賞不同的風景,接受每個意想不到的驚喜。

參與2024國際失智症研討會,發表藝術介入失智照護的研究成果。

 

本文作者|楊純鑾
藝術創作者/護理師/藝術治療師
國防醫學院護理系、法國國立巴黎賽爾茲高等藝術學院畢業,法國杜爾大學醫學院藝術治療專業文憑,國立陽明交通大學護理學系博士候選人。
創作以錄像為主,探討「消逝與存在」、「脆弱與生命力」,曾為國際藝術村出訪埃及藝術家、近年來以「藝術介入醫療」實踐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