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半張允菡】藝術家及上班的藝術家
2024
06
28
文|張允菡
圖|張允菡提供
我半半的藝術生活
藝術學院裡一直有個久聞的命定傳說:「你開始上班後,就再也沒辦法回去創作了。」我彷彿被詛咒一樣,每天上班途中都在思考著創作之於自己的關係和意義……

藝術大學畢業的前夕,是我第一次問自己到底畢業之後能做什麼。

我大學時期主修雕塑,四年的修業期間必須熟悉面對不同材質的雕刻與塑造能力,但實在不確定這些技能如何對應到社會的需求。畢業後,我懷抱著對於藝術各式各樣的困惑,選擇繼續就讀研究所。研究所時期的修課時數不多,我大量的看展覽、出席開幕和講座、去其他學校旁聽評圖,協助藝術家佈展,偶爾也參與藝術展覽。

我持續摸索著「成為一名藝術家」會是什麼樣的狀態。

2017年張允菡於紐約駐村,將1986年動畫《美國鼠譚》中的畫面,描繪在從紐約各處搜集到的不同語言的報紙上。

研究所畢業後,原本下定決心試看看全職藝術家的生活能走到哪裡,卻在朋友的引薦下進了私人企業的文教基金會,成為一名全職的上班族,負責規劃青少年專屬的影像創作課程。

藝術學院裡一直有個久聞的命定傳說:「你開始上班後,就再也沒辦法回去創作了。」我彷彿被詛咒一樣,每天上班途中都在思考著創作之於自己的關係和意義。我從事著不熟悉的青少年教育工作,過往只需面對自己的創作邏輯,但在教學現場卻必須反覆追問高中生隱藏在影像背後的想法,並想辦法說明為什麼觀眾無法理解。

在全職工作的兩年半裡,我踩進了教學現場,當時的社會也正經歷著人們因不同議題選擇站上街頭的時刻。在各式各樣的議題面前,我無法回答正反方的所有提問,只能反覆詰問著自己的態度與立場。最後,這些提問轉向變成駐村申請裡的自述:我思索著人如何與社會建立關係,進而擴延與世界的連結。我回想起以前在藝術大學裡,所有人都在告訴你藝術就是全世界,但開始工作後,發現藝術不過只是這巨大繁複世界裡中的一個小世界。

我離職後像是賭氣般的辦了個展,彷彿想證明自己經歷了這兩年半的全職工作後並沒有距離創作太過遙遠。我重新開始駐村、旅行,發表創作,再度探索著「成為一名曾上班過的藝術家」又會是什麼樣的狀態。

張允菡個展「其實我們什麼也不是」,源自她參與極圈短期駐村計畫(The Arctic Circle)的經驗,獲2018年台北獎優選。(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重新返回創作狀態,我稍稍掌握了拆解眼前事物的方法,找到得以和他人對話並產生共鳴的細節。但心底總有一股不滿與不甘心,思索著國外所見的藝術作品看似簡單的呈現,背後卻能開展出深厚的脈絡,也好奇著許多大型作品計畫是如何被規劃與執行。

2017年底自紐約駐村回來後,與其他幾位友人共同成立了公司,試著找出維持日常生計之餘,能保有多一點的自主與彈性的可能。公司剛開始的主要業務是承攬政府標案,協助藝文館舍規劃並執行不同類型的公共推廣方案。此時的我,有一半的工作重心在摸索公司的運作,其餘一半仍維持著藝術家的狀態,創作、參與藝術合作計畫等等。

然而,伴隨業務逐漸增加而變得繁忙,我和夥伴也意識到公司無法像社團一般的隨意運作,必須不斷修調,找出合適合規的工作條件。也因勢必迎來更多新進同事的加入,如何與他人協作,建立一致的工作方法與通則,也成了團隊時常反覆討論的課題。

疫情發生後,創作發表與交流的機會不如以往,然而公司業務範圍持續擴展,我也必須投注更多精神心力在公司團隊的運作,在實務工作中和同事一起探索,試著在不厭其煩的討論中找到前行的方向。

我開始在工作過程中認識政府部門的層級與分工,了解不同館舍之間的業務內容與方向,也認知到契約和公文為何有其必要性。很多時候我會對工作伴隨的新任務感到不知所措,回想著藝術大學裡的學習,老師們教導媒材與技術,卻不見得引導思考,除了鼓勵你成為一名藝術家以外,他們始終未能說明作為社會裡的一名藝術家該如何找到自我與他人間的平衡。

與友人共同成立「害喜影音綜藝」,負責帶領各式公共活動的上班日常。(害喜影音綜藝提供)

回頭來看,其實是我成為全職工作的上班族、且工作內容與藝術創作不大相關的那幾年經驗,成為了改變的分水嶺。我仍記得開始上班後的不適應:必須要考慮不同的立場,作出合適的回應;我的發言不再只代表我自己,而是開始背負並指涉著公司形象;我必須思考同一件事情之於他人的影響與意義,不能再漫無目的任由事態自然發展。這些過去在藝術學院裡被標誌為「個性」、「自我的語言」、「開放性」等的特質,卻在工作中一一被駁回。它們並非不重要,而是在與他人的相處及協作過程中,並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容易前進。

我開始反省,過往的藝術學院教育是不是讓學生在練習成為藝術家且急欲被他人理解的時候,卻忘了這身分始終並不是獨立於社會的存在?

藝術創作對於現實採取一種觀察、回應的後設視角,這距離創造了所謂想像與詩意的空間。但,大部分工作的處境都必須實際處理眼下發生的情況,因此「將事情描述清楚」變得非常重要,模糊不清的語言只會讓溝通及運作變得困難。許多類似的情況在工作經驗裡反覆發生。當藝術家走進現實後,發現每天生活中的搏鬥,其實才是日復一日的真實處境,卻也是大多數人們真正在意的事情。又當我開始在意起社會上共同生活的人們時,我也對「公共性」的理解和存在變得敏感:作為一名藝術家的社會責任究竟是什麼?

為嘉美館舉辦校園推廣活動的成果分享會,2022。(害喜影音綜藝提供)

嘉美館青銀共學計畫「寶藏導覽員」工作坊,以三週課程帶領長者們結合個人故事與展品,製作成獨特的語音導覽,2023。(害喜影音綜藝提供)

在現今許多的學習場域裡,藝術已不再是一項獨立出來需要被認識的學科,而轉化為「透過藝術,世界可以是什麼?」現在,我經常與其他藝術家一同工作,我陪著年輕藝術家逐步拆解自己的創作思考,轉換成學生可以練習與操作的詳細步驟,讓學生追隨著藝術家的視角,學習如何觀看、閱讀和理解世界。例如,攝影工作坊的學生們藉由研究歷史照片,運用對話與戲劇還原原住民作為殖民地被攝對象的拍攝過程。又或是校園推廣課程中,學生們可以從家裡帶來無用的日常物件,一起討論、改裝成某種全新單位的日常測量儀器。

在這些經過完整討論與設計的課程中,藝術成為帶領學生從自身的生活中找到和他人、環境產生連結的路徑。學生得以逐步發展自己的想法、提出觀點,不吝分享與討論,經由這些學習,也同時引導他們慢慢成為民主社會裡獨立而成熟的公民。

回想在藝術大學就讀的時期,那仍是我非常喜歡的時光。允許學生用自我的方式學習,高度自主(也就是放生)的環境讓每個人可以恣意發展與探索,習慣對於抽象事物的思考與感受,也培養了共情與理解他人的同理心。可惜的是,過去學院大多認為,唯有成為「藝術家」一途,才代表具有藝術專業性,卻忽略了其實我們更需要的是作為對於外在世界保持開放的藝術工作者,思考「藝術」與「創作」將如何作為一種能力及思維在社會上有所運用,並謙虛地與他人共同前行。

張允菡個展「老鼠終究仍是老鼠」,2019。延續2017年於紐約駐村之創作,《美國夢》錄像自編文本,邀請魔術師及說書人演出作為對紐約的隱喻;「你是否曾夢見這樣的地方?」系列則是擷取老動畫《美國鼠譚》發展而成的麥克筆繪畫作品。(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現在,我實在很難打從心底的鼓勵年輕藝術家,找到熱愛的工作並持續創作下去,你終將成為一名成功的藝術家。對我而言,反覆逼問自己的問題重點並不是熱情與否,而是在各種實踐中是否仍願意不斷思考藝術還有什麼可能,它能如何轉化成為與他人溝通的方式,即便那並不一定是我最喜愛的事。

工作之餘,我還是維持著看展覽、看演出、閱讀和看電影等習慣,我發現自己還是很喜歡藝術,它讓我暫時跳脫現實生活,持續地感受和思考。只是,我也意識到自己放下以「創作」作為和藝術仍保持關係的證明。聽起來很老哏,但當我努力地回應生活與工作中迎來的各種挑戰,已變得更為適應且不畏懼改變。我並不執著於是否獲得藝術圈的認可,不將自己的創作視為捨我其誰的巨作,而是時時提醒自己,誠實面對每次的決定是否能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對於自己未來的期待,也與每位藝術工作者分享: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思考自己如何成為一個負責而妥當的人。

「害喜影音綜藝」受邀參與「2023台北雙年展」,展出《練習一下:我們在講什麼?你們在想什麼?他們在做什麼?》。上班族與藝術家的身分在此合體。(害喜影音綜藝提供)

 

本文作者|張允菡
大學及研究所主修雕塑,習慣移動,容易分心,認為幽默是重要的事情。作品多源於對身處環境的觀察與思考,喜歡探尋事物被建構、理解的各種方式。
現職為害喜影音綜藝公共活動組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