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近迷霧之心:楊純鑾「此刻.我在」計畫
2019
08
30
文|何睦芸
圖|楊純鑾提供
爺奶攪藝術
既是護理師又是藝術家,楊純鑾的創作一直都與人有緊密的關連,若要說有什麼目標,那麼就是「讓人有更多的表達」。進入失智老人養護中心主持共融藝術計畫近一年,她如破冰者般一點一滴注入溫度,陪伴長者們掘取消逝中的記憶。

約訪楊純鑾的這天,她趁著短暫休假卸下護理師一職,為了即將到來的展覽奔波。「勿.忘.我」長者藝術團體創作展,是她進入「聖若瑟失智老人養護中心」主持共融藝術計畫近一年的對外展呈。楊純鑾特別強調展覽宣傳並不貼上「失智」標籤,希望觀者拋開既定的主觀認知重新認識這個群體,透過長者的創作單純地感受他們的世界。

楊純鑾與長輩們無拘束地勾勒自由的線。

護理師/創作者的理性與感性

楊純鑾的專業背景可說是相當跨領域,護理系畢業後前往法國取得「造型表達國家高等文憑」與「藝術治療專業文憑」,此次創作有許多想法是受到2009年走訪法國國家計畫「文化在醫院」所啟發,法國政府將藝術資源挹注至醫院、中途之家、老人醫院、兒童醫院等地,媒合不同領域創作者進行在地化的多元合作。政策執行至今二十餘年,綜觀法國的共融藝術案例,楊純鑾分析:「他們不因疾病讓人喪失接觸文化的權利,醫院裡的病人更不應該被社會抽離,縱使活動空間受到約束,但卻是文化介入的良機。」由此對照台灣醫療環境,加上自身醫護背景,她說:「這似乎是我嚮往的境界——讓醫院有更多藝術因子。」

「我的創作一直都與人有緊密關連。」2005年楊純鑾前往開羅駐村,在這個語言、文化、政治隔閡之地有所提問:「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是不是可以沒有目的性?交換、給予能不能回到純粹的狀態?」她拿著攝錄影機,行經數個城市尋問著:「可以為我唱首歌嗎?」延續過往的創作思考,此次介入失智長者的藝術計畫中有何社會意義與目的?楊純鑾既堅定又溫柔地表示:「雖然我的專業讓我看起來很理性,但事實上我在藝術創作上並沒有那麼理性。如果要說有什麼目標的話,那目標就是『讓人有更多的表達』。」

「攝影」,讓長輩們觀察外部環境,與外界產生連結。

如何讓冰河融化

參與此次計畫的藝術團隊涵括「日照中心」及「養護中心」的長者:前者為輕度失智群體,由蔡汶芳老師帶領;後者為中度到重度失智長者,則是楊純鑾帶領。藝術方案執行前,先經歷田野觀察,再進入方案設計。田野期間的質性研究,需要觀察長者們的互動模式、言語表達、個人嗜好等等,每個人各有自己的習慣特質,尤其在失智階段更加明顯。楊純鑾認為跨界合作本身實屬不易,不同領域之間的溝通協調,皆有其觀點與考量,如何找到合適的對話模式便是很大的考驗。由於參與藝術方案者屬於被保護族群,個案表達參與意願之外,仍需一層層溝通,透過社工徵求法定代理人同意。

此外,活動帶領者需要對失智症症狀有一定程度的熟悉,當遇到不同類型的突發狀況時能夠即時應變。楊純鑾提到:「像是雨天一來,大家會非常抑鬱,什麼都不做、鬧脾氣、想回家……必須思考怎麼把氣氛帶起來,讓他們可以專注。」藉由藝術工作坊,帶領者從失智長者記憶中發掘個體蘊藏的珍寶。其中一次剪貼圖像的創作,參與者挑選自己喜愛的房屋圖片,剪貼後繪製周圍場景,有位阿嬤從高樓大廈、豪華別墅中找出一座三合院,剪下後一直畫一直畫,邊畫邊說:「我們家住在三合院,旁邊有一棵蓮霧樹,會長很多蓮霧,五月的時候會掉下來……黃昏的天空橘橘黃黃的,每天都有飛機飛過。」囤積於破碎思緒中的回憶似乎慢慢湧現,後來從阿嬤的子女口中得知,原來阿嬤的先生曾是塔台人員,難怪她這麼在意飛機,平時沉默的她,以前可是空軍俱樂部裡愛跳舞的一把青呢!

阿嬤深藏不露。高雄老家的三合院、蓮霧樹、飛機歷歷在目。

「他們像是冬天的冰河,怎麼讓他們融化,然後開始有一些波動……破冰之後,還能夠對他們保有信心,譬如做出來的東西不如預期,該如何提點讓他們繼續前進、持續有新的東西出現。」作為破冰者的楊純鑾一點一滴注入溫度,和長者們一起與消逝中的記憶抗衡。她也鼓勵其他欲涉入此領域的創作者:「鎖定族群並且針對該族群多作涉略,學習如何與人對話;或許一開始不是以藝術家的身分,如此一來,便能有更全觀的體會。」

展名「勿.忘.我」同時也是一種草本植物,纖弱卻堅毅,象徵永恆的愛。

藝術創作者的特質:永遠有所突破

身為一名創作者,楊純鑾特別能夠領會創作思考過程的沉悶艱辛,她期望方案設計能帶給失智長者更具藝術性、啟發性的內容,她說:「創作者要懂得提出問題,讓參與者可以在其中思考——永遠希望有所突破、發展新的東西——這是創作者的精神,不希望只是提供組合包的手工藝而已。」

失智並不等於無能,雖然個案表面上好像沒有反應、彼此沒有連結,但隨著計畫的進行,長輩們慢慢地在團體中找到自己的朋友,不再是孤獨的個體。楊的藝術方案設計「重視五感知覺、身體和媒材之間的關係」,她分享了一個有趣的集體創作過程:「那次我改變以往參與者獨自面對小張畫紙的繪畫模式,拼接五張全開畫紙,邀請長輩們共同繪製線條;筆刷的選擇則使用海綿滾筒、油性筆、加了長柄的排筆,以此改變平時肌肉拿持東西的狀態。」創作過程中,說時遲,那時快,她丟了一顆沾滿顏料的球,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事件,長輩們又是驚又是喜,還有人出手幫隔壁的人擋球,大家玩得不亦樂乎,協同陪伴的照服員也非常訝異長輩們突然變得這麼敏銳。

執行計畫時,機構照服員從旁觀察參與,由於工作性質讓他們習慣插手、提供協助,照服員認為最困難的是「忍住不去幫忙」,一旦能夠適時放手給予信任支持,會發現個案做的往往比想像中來得更好。「我們應該做的是提供更多選項,而非否定。」楊如此作結。

端詳畫紙上的七彩線條,彷彿仍聽見當下不亦樂乎的笑聲。

照見個體生命的厚度

在無窮無盡的歷史之重下,我們不能承受的,不能理解的,反而是普通人們日常生活的輕。

——米蘭.昆德拉

當書本上的失智個案來到現實生活中,那樣的衝擊依然令人傷感。曾陪伴父親走過失智歷程的楊純鑾,回顧當時措手不及的噩耗,仍有相當多未竟的遺憾:「或許正因為感同身受,當我做這個計畫時打動許多個案家屬。」她進一步說道:「這就像是一個沒有人要的地方了,因為這些人可能開始不講話了……對失智家屬來說,個案的狀態就像一團迷霧,你真的不知道你給的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或者他究竟知不知道你始終在外圍試著接近、重新認識、說點什麼……」當家屬看到長輩們的創作,深受感動的是個案對外界依然有所回應。

該如何從愁雲慘霧中拾起動力?或許是回到與長輩們的日常相處中。某次工作坊,有位長輩忽然迸出:「我們頭腦都壞了,我們就是失智症。」這個跳tone的表現讓在場工作人員都相當震驚,然而其他長輩卻毫無反應,楊鎮定地問:「有誰認為自己得了失智症?失智症是什麼?」大家互相看來看去,那位長輩回覆:「頭腦壞了」,有人說:「記不住東西」。楊緊接著問:「那記不住東西對你們的困擾是什麼?」這樣一來一往的討論非常難得可貴,得以從中理解每個個案如何面對這個疾病:有人因為失智無法與子女同住感到難過;有人很氣自己東西記不住;有人說沒有關係,好好過日子……記憶既沉重又如浮雲消散,「他們並不是全部都忘,雖然看似淡漠,但可能無法真的說出來。」

展覽文宣上有幅綠色臉龐的自畫像,楊純鑾鮮活地描述當時的創作狀態:「由於失智者的短期記憶能力欠佳,阿公畫完臉的輪廓已經忘了這是在畫自畫像,他說:『這是一個島啊!(是什麼島?)台灣哪!旁邊是海洋!(那海洋是什麼顏色?)綠色。」阿公的畫像裡放進了一整個台灣島嶼,這是一座孤島嗎?楊問阿公:「一個人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孤單?」阿公豁達地答覆:「只要不想的話,不會孤單啦!」那份苦澀的甘味是令人銘刻於心的。

看著鏡子畫下自己的樣子,後來成了一座綠色的島。


【勿.忘.我(forget-me-not)展覽】
展期:2019/08/17-09/08
展覽地點:剝皮寮歷史街區13號、15號
(台北市萬華區康定路173巷)
開放時間:週二至週日 09:00-18:00

【「此刻,我在」共融藝術與失智照顧研討會】
時間:09/05(四)09:00-16:15
地點:台北市立聯合醫院和平院區A棟十樓大禮堂
報名請洽:(02)2332-0992分機153董小姐
相關資訊請見天主教失智老人基金會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