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30。「和氣的來拿了!」
從已經配合一年多的肉鋪小老闆手中拿過一袋25斤沉甸甸的粗絞、細絞分開的豬肉,回到家,開始為新一批泰式香腸的訂單做準備。前一晚,檸檬葉、馬蜂橙皮、香茅等配料都已處理完畢,等豬肉一到,馬上進行所有食材與調味料的混拌。將攪拌好的肉餡放冷藏,收拾廚房,再趕緊將客廳整理一下,下午1:00團員要來家裡為劇團新的作品做排練。晚上8:00,待所有人離開,簡單吃了晚餐,我再回到廚房,進行香腸的灌製。凌晨1:00,灌製好的香腸放入冷藏風乾,廚房需要再徹底清理一遍,打上一小時紫外線消毒燈,一天結束。
我以為表演會是我一輩子唯一會做的事,也曾把李國修老師說過的,「人一輩子做好一件事就算功德圓滿」這句話奉為圭臬,但我似乎低估了自己喜歡自我質疑與思慮無常的個性。
默劇表演以身體創造無物的幻覺,戲劇模擬真實。但是,當我意識到,模擬以及批判社會現實漸漸偏狹成藝術唯一的追求,而隨之而來的全球性新冠疫情將日常變得比虛幻還虛幻時,身為一名表演藝術工作者還能怎麼坦然面對無論是生活中或是創作時的自己?我的斜槓開始於一個這樣困惑的大哉問。
2019年初,劇團依循著連續幾年對社會議題或族群的關注,製作了一齣規模相較以往為大的改編作品。不碰製作及編導,退為純粹的演員,我於是有了距離觀察自己劇團的創作,然後發現,這個從政治上、宗教上、性別意識上都進行「批判」的作品力道雖強,卻同時顯得刻意且蒼白。不是製作或編創上的問題,而是一種很微弱的,甚至觀眾或評論都不會察覺的發現,卻也是劇團方向性,也是我個人藝術抉擇上再一次的自我質疑。
2011年,「默劇出走」計畫從大陸的20幾個鄉鎮城市開始,2012至15年,再發展成劇團每年的「台灣小角落」。這個以極少的經費,沒有既定演出內容、場所或合作對象,甚至觀眾都不確定是誰的環台駐地創作計畫,是我從繁複的、有時甚至令人難以喘息的劇場常規製作環境中出逃的一種方式。在廟埕、在海畔的礁石上、在小學的校園或熙攘的街市中,面對著即興跟著手舞足蹈的民眾時,我重新省思「藝術」到底是什麼?為了什麼?
答案一時也思索不出,可是腳很誠實,「默劇出走」形式的演出於是成為劇團創作的基調。但可能始終沒有鋪天蓋地式的勇氣,2016年,我又回到了申請補助(有則歡呼,無則高血壓)的劇場迴圈裡,直到2019初。
2019年的製作讓身為劇團負責人及創作者的我身心俱疲,多思多勞。我想起自己從法國返台後的第一個創作開始到自創劇團,幾乎從未有實質意義上的休息。即使到各地旅遊,也是把默劇服、化妝品帶著,旅遊遂成為一次次早出晚歸的單人街頭演出。累積的疲憊與無力感爆發,於是,推辭了甫申請到的展演計畫,劇團及我全面停工。也是這一年開始以及隨後幾年新冠肺炎肆虐下,事物輕重緩急都仿若重新排列後,「生活」才以具體的樣貌回到了我的日常。許多幽微的、從前無暇顧及的可能性逐漸串連並浮出水面,其中包括我對料理的愛好。兩年間,我相繼取得葷食、素食、中式麵點及食品安全衛生等證照,南下就讀餐飲研究所,然後創立料理頻道以及線上雜貨店。
我目前居住的房子過去曾是父母親開設名為「和氣商行」1的雜貨店(營業登記竟從未註銷)。當我決定運用研究所所學,在網路推出第一款自製且販售的商品時,店名很自然地被沿用。一個人的廚房跟早期我在街頭的單人默劇演出都有一種孤獨卻自足的感覺,只是廚房裡無需調度情緒,不然毫釐之差,一鍋醬就有焦味。不同於一個動輒幾十萬預算的劇場製作,兩百包單價兩百左右的香腸訂單需要切分的成本常常就是幾塊錢之間。於是,在作為營業而非朋友飲宴的廚房裡,我開始學著精打細算。每項產品的配方研究、測試、確認,營養成分的計算及標示製作,食材及包材品質及價格的比較、講價及批貨,網路競品分析,網路行銷,訂購表單的製作及售後服務等等就成為了新的工作常態。
然而,所謂的商業思維,卻是身為劇場工作者,或更精確地說,小劇場工作者的我一直以來排斥的。「劇場不為賺錢,是為藝術,為熱情,為心中難以名狀的理念」——這也許是決定斜槓前我必須先跨越的觀念桎梏,雖然轉念僅只花了我一段對話的時間。轉變的關鍵是,我終於意識到,也許個性使然,也許劇場養成,自己總習慣自問一些答案同樣難以名狀的問題。這回,我要試著「扮演」我的研究所同學,那些一路就讀餐飲及從事相關工作的人,面對我關於藝術的、抽象的大哉問,他們異口同聲地以「蛤?」結束話題。
如果劇場、線上雜貨店是目前生活中的雙軌,我初始的策略(及能耐)可能就是先讓其各自延展,盡可能不交錯,不干擾,不相互詰問,不角色混淆。我不要用社會批判角度去面對五香雞捲的腐皮易碎,不要用桂花花瓣在涼糕上進行圖文創作(雖然我還是嘗試了一顆)。顧客收到的商品有問題,我可以馬上製作、補寄,不需要等一年以新的作品與姿態重返。當然,以「和氣商行」目前的規模而言,也不會有補助有無或多寡決定鳳梨辣椒醬的製作是否能啟動的問題。平均兩個月一次的商品預購,產品則依照當季食材而定。以一人廚房而言,和氣商行並不會壓縮我其他的時間安排,也相對隨興、自在。這也許是斜槓之路至今仍能維持下去,不至曇花一現的原因。
回到劇場線。自2019年開始,劇團基本上不再申請任何政府補助,也意味著,過往每年至少一齣大型的劇場製作不是目前經營上的考量,而是改以如藝術節、美術館、地方機構邀演為主的小品創作或是舊戲巡演。如此的調整起初是為了配合我時間上的分化,但卻意外地促成劇團某種商業模式的建立。
疫情之下的三年,劇團的業務量反而較往年成長。撇除過往製作期長達一至兩年的議題性創作,劇團改以輕巧的肢體喜劇小品,同樣在「默劇出走」的即興、互動、非劇場空間的形式上做變化,再以不同的服裝穿搭,如黑白條紋默默衣、多色拼貼的復古韻律服以及設計師手工縫製的紅鶴裝,做出不同的IP形象。
然而,身為劇團負責人,我並沒有把這個稍具雛形的商業模式作為拓展業務的籌碼。目前,就是任其自行生長。在廚房習得的成本思維,依舊沒有運用在劇場裡。有的只是,這段兩年的廚房經驗及心路歷程成為了我近期演出的內容——不再扮演誰或試圖替哪個弱勢族群代言,就是我自己,踏在中年之路上的斜槓者。
當然,這樣的發展,也還給我雙軌之外,沒有目的導向,不需被自己推著走的喘息空間。那是片草地、是可以踢起沙塵飛舞、可坐可躺,可以帶著老花眼的狀態翻讀韓語課本,花費一整天時間習得一項影片剪輯技巧,可以鑽研養生餐、月子餐(純粹愛吃而已),突然對植物的遷徙及編織感興趣,或是想著和氣商行的實體招牌再度掛起,而野孩子的下一齣戲則由和氣商行出資……,劇場對我而言,仍舊是一輩子的事。但我需要先給自己真實的生活,去體驗並尊重現階段的我內心所想,即使在48歲這個年紀。
本文作者|姚尚德
野孩子肢體劇場團長。
著有《小丑不流淚》、《默之書.野孩子的默劇出走》等書。
目前經營YT頻道「家庭主婦練習曲」及「和氣商行」線上雜貨店。
註1|「和氣商行」亦為野孩子肢體劇場2016年臺北文創天空創意節戶外演出作品,講述主角姚小胖童年時家中開設的雜貨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