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球發亮的時刻 ──與雷驤、雷光夏的創作與生活對話
2015
10
13
文|洪菁珮
圖|雷驤、雷光夏、索尼音樂提供
對照記
雷驤始終鼓勵與欣賞的態度,讓雷光夏更樂於邀請父母聆聽自己的作品,「在我們家互相分享作品是很自然的」雷光夏說。

然而,就寫作這件事而言,我一仍本於初衷毫無虛假。倘非如此,寫作有何意義?

 

──雷驤,2015,《生途悠悠》。

五十多年的寫作生涯裡,雷驤認為創作於他而言,是對生命感受的轉化,是對世界的回應。

雷驤從十七、八歲即以書寫的方式開始創作,至今出版之散文與畫文作品已逾三十五本,創作類別包括小說、散文、繪畫、紀錄片,是公認多才的創作者。對他而言,創作就是紀錄自己與所見。去年中,雷驤將他紙本的原稿、書信、筆記本捐贈給國家圖書館;今年好友傅月庵與楊雅棠為他出了三本一套的選集。對七十六歲的他來說,是現階段對書寫的回顧與創作成果的收束。

談到多產且多面向的創作方式,雷驤回憶起他年輕時六零年代的文化氛圍,從事或喜愛繪畫、音樂、雕塑、電影等各類別藝文工作的人,在少數的藝文場館間穿梭、相互結交認識,對於各個藝文工作領域的區隔沒有那麼高,讓雷驤很自然的有機會去接觸到不同領域的藝文創作和工作。至於選擇甚麼媒介去創作,對他來說是隨興而至的,就像地球裡火熱的岩漿,找到地殼比較薄的地方噴發出來一樣,用創作去釋放自己的能量。

雷驤說,創作就是他對生命感受的轉化,是他對世界的回應,也這世界對他的影響的呈現。「當折挫、憂傷、痛苦或者歡愉來臨時,內在要用一個方式回應它,在年輕時,最容易用的方法就是書寫,也就是利用文字來向人訴說或是記錄自己的心情」。而面對外在這個世界,他看見它的瞬息萬變,直覺的想法就是把它記錄下來,在很短的時間,將感知與內在變化的動機,透過媒介傳達出來,就完成創作的一次循環。這些年來,他幾乎是每天都做記錄。他說:「如果你有夠長的生命,你就可以看到這個變化,然後用你一己的生命把東西記下來」。

的確,這五十多年來,他除了寫下自我作家生命軌跡的變遷,也以影像追隨重要作家足跡捕捉其身影。而他文字所呈現的人物,不管是描寫家人在時代環境下生命中的無奈、巷裡的修鞋匠、咖啡店女侍、旅遊所見的緩慢生活景致…,看似是微不足道的角色情節,但在這一個個親疏遠近的小人物間,他彷彿始終能保持好剛好的距離,以白描、恬淡、冷靜卻又溫柔的手法拓印人世間的種種情緒與故事,若隨著他的視線逐一閱讀,我們便能跟著他看見一個時代裡的細微,以及細微拼合出的時代。

這記憶裡的風景,僅只自己一個人與海面/朦朧/疏林。而我們,我們呢?

 

想起來了,我們其實落在畫面之外的前方,回頭佇望女孩向我們停步的地方奔來。我們沒有被記憶的圖畫刪除,那時我們四目相望。


──雷驤,2015,<童年與月精靈>,《生途悠悠》。

雷光夏的記憶裡,有一段印象深刻的畫面是這樣的: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常帶著她與妹妹到舅舅家,與一群音樂與繪畫領域的朋友們聚會。每每聊到深夜,睡著的她總在父親抱起她準備回家的時候,被門前亮黃的路燈喚醒…她半夢半醒的站在摩托車前,就這麼一家四口騎著摩托車,穿越那一條永和到板橋,只有蟲鳴和路燈的寂靜且暗黑的田間道路。

雷驤作品,2014年於日本。

雷光夏從小成長的環境,就是一個小型藝文圈子。父親雷驤與他當時一起拍攝電視紀錄影集《映象之旅》的張照堂、阮義忠、杜可風、梁光明等朋友們也常聚在一起,偶爾還會一同出去旅遊,小孩子們跟在大人身邊一起玩耍、自得其樂,她說,耳裡聽著大人們聊藝術、談社會或政治理念,雖然聽不懂也不以為意,但或許早在潛意識裡深根。

她自小學習鋼琴,從國中開始,就喜歡以音樂來寫下心情與生活事件。大學時,父母為她買了一台電子合成樂器和四軌錄音機,她更能實驗與創作不同聲音的拼貼。在她眼中,從小生活裡就充斥著藝術家,她自然也早就瞭然藝術家可能遭遇與面臨的各種人生狀態,從未對藝術工作抱持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在選擇人生道路的時候,她並沒有第一時間選擇音樂創作為職志,而是在傳播學的領域中,逐步發現自己適合研究的方向。在大學畢業後,同學們努力往新聞媒體、記者或主播的目標前進,她則就讀研究所。在念了符號學、文化研究的批判理論之後,因為更清楚媒體的本質與角色功能,因此在選擇未來生涯之時,相較於擔任媒介角色,當時她寧願立志做個內容生產者。

就在研究所畢業的這個時候,父親雷驤委託她《作家身影》電視紀錄片的配樂工作,這也是她人生中承接的第一份工作。在跟著劇組上山下海、深入田野用心採集音樂素材,完成十三集的配樂之後,雖然獲得十分正面的評價(本片獲得八十八年的教育文化節目類金鐘獎),但為了不與社會脫鉤,她決定踏入職場,進入愛樂電台工作。雷光夏說,這時她才發現所學的有用之處。她將學術理論轉換為實際運用的指標,隨時節制跟檢查自己送出去的訊息,並謹守對於自己對聲音、音樂、對語言的要求,以及對符號與聲音技巧的掌握。

林強偶然在一張綜合專輯裡聽到雷光夏的歌曲,而邀請將其音樂收錄《南國再見,南國》電影配樂中。第一次,雷光夏在大螢幕上看到自己的音樂作品與電影所呈現的張力,而這些創作卻是來自於她自認爲頹廢人生的時光,這個經驗推動她持續在電影音樂上的創作。在音樂電台工作、電影配樂工作的同時,她也發表自己的個人創作專輯,對她來說,創作就像寫一篇長篇小說,也像一個遊戲一樣,沒有工作期程、緩緩前進,因為也只有在最特別的時候,才能坐在琴前面創作。

雷光夏認為「音樂最迷人的地方,它兼具了長篇小說的本質但是又有抽象的自由」。

雷光夏在工作上對符號傳遞的嚴謹態度,同樣也表現在創作上。她音樂的長篇小說,一定有一個設定好的主題,「而這件事情是沒有辦法由別人告訴我的」雷光夏說。它雖不像寫長篇小說那麼立即的結構性,可以先決定好第一章、第二章是什麼。但「音樂最奇妙的地方就是它是抽象的藝術,你可以從抽象的捕捉當中,最後結構式的完成它。這是音樂最迷人的地方,它兼具了長篇小說的本質但是又有抽象的自由」。經過深思熟慮的與非常細密的結構安排,再經過不斷的調整,雷光夏在創作上始終忠於自己的美學觀,並且在不自覺中形成了音樂上的獨特風格。

雷光夏說,這些創作內涵,往往不是真實的生活,「因為我覺得會讓我感到快樂或興奮的,是一些我讀到的書、想像的事情或是感受到的一些抽象的感知」。但其實遠一點時再看,就會發現它某部分還是與某個階段自己的狀況是呼應的,就像是「像鳥飛行的時候投在地上的影子」一般。

明明可以具體感受到他從「懷疑」到「相信」,從「不滿」到「敬愛」的幽微風格轉變,卻一直無暇去細辨這一關節──到底誰讓他去信、去愛了呢?

 

──傅月庵,2011,<親愛的人>,《浮生掠影》(推薦序)。

雷驤的作品雖然多取材自生活的紀錄和觀察,然而這個觀察的動機,卻是來自於對世界的一切感到懷疑。「因為懷疑所以紀錄」,雷驤說,所以積極的想要搞清楚、一輩子都在找尋答案。正因爲他尤其對價值權威的各種形式存在著懷疑,在教育上,他不用既有的價值框架限制孩子,而是採取開放的態度,試圖替她們多開一扇窗,旁觀或鼓勵她們去嘗試,從碰撞中自己選擇、找到答案。在雷光夏口中,即使這使得她們在嘗試的過程中可能撞到困難,但只要回頭尋找父親的協助,他始終能提供最好的依靠與建議。

對於雷驤、雷光夏父女來說,能讓兩個人不受拘束與牽絆的自由發揮,背後是來自家庭的穩定力量。

在採訪時,常能感覺到雷驤對女兒溢於言表的慈愛寬懷。這位富有才華的父親,在雷光夏眼中是優雅而睿智的。在如此的涵養環境之下,雷光夏擁有一個獨立而自由的靈魂,也為自己決定的方向十分努力。雷驤記得,雷光夏補習考大學那一年,有次她主動提起想要請假三天跟著爸爸去小琉球外拍。當時女兒這麼說:「身體生病了可以請假、為什麼心理生病了不能請假?」,對於雷光夏敢於說出並且極其有理的想法,一直讓雷驤印象深刻。

雷驤始終鼓勵與欣賞的態度,讓雷光夏更樂於邀請父母聆聽自己的作品,「在我們家互相分享作品是很自然的」雷光夏說。也透過這樣陪伴的過程,雷驤一直深知女兒的才華與能力。所以當在雷光夏還沒有發表過任何作品之前,身為導演的雷驤才能充滿信心的委託她爲影集配樂。直到現在雷光夏更被外界所肯定,兩人仍常在工作上合作,例如到彼此的新書發表會或節目中擔任來賓。在雷驤《少年逆旅》一書中,雷光夏擔任書籍的圖像攝影,和父母一起討論文章的配圖,甚至為了拍攝一個國小教室的場景遠赴日本,跟隨父親的腳步重新探訪了年幼的足跡,是一個很特別難得的合作經驗。

在眾人面前,富有藝文才華的雷家父女,是令人矚目的。但能讓兩個人不受拘束與牽絆的自由發揮,背後則是來自家庭的穩定力量。在兩個人的作品裡,我們似乎總是能隱約看見那核心角色的存在。雷驤口中笑稱自己並不是個發光體,就像月亮的光芒是來自另一個恆星的反光,而這顆給他力量與光照的太陽,便是他的妻子,也是每本書題獻的對象Amy。在這個家庭星系中,Amy就像是一個恆常發光、給予能量的太陽,讓一家人各有運轉的軌道與速度、自成生態,卻互相維繫著。而作為讀者與聽眾的我們,也才能遙望這星系裡每個星球所散發出的美麗光芒。

當黑夜降臨 天空渺遠
當時光將層層覆蓋
有一天若我要飛到很遠的地方
是否仍記住這光亮

 

──雷光夏,2015,<寫給雨天的歌>,《不想忘記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