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天
落水天
落水落到捱(介)身邊
又無傘來又無笠咯
光著頭來真可憐咯
台北盆地的秋日,終於迎來東北季鋒的雨水,盆地南邊的木柵只要下起雨來,總是那樣煙雨迷濛,氤氤氳氳。剛從老泉山上的排練場趕下山來的陳紫綸,沒有絲毫狼狽,反而有種靜定,很難三言兩語形容那是什麼樣的「氣場」。聊著聊著,二十五歲的陳紫綸緩緩唱起《落水天》,一句一句試圖還原「案發現場」,年輕的歌者摹擬著農人的勞動與心境,一句一句哼出綿長的嘆息。
回到這處「案發現場」,優人神鼓創辦人劉若瑀正在幫陳紫綸上課。她們的關係除了師徒以外,還多了母親與女兒的角色,甚至在相隔三十年後,她們竟還意外地成為同門師姐妹。但這一切都必須從陳紫綸十三歲那年談起。
那年的陳紫綸因為參與學校拍攝衛教宣導片,回家後興致勃勃地告訴劉若瑀她想學戲劇,劉若瑀潑下一桶冷水回答她:「你白癡啊!?」她當下挫折大哭,後來才明白劉若瑀說的其實是:表演沒你想得這麼簡單,表演也沒你想得如此輕鬆寫意。
於是,陳紫綸開始探問:「什麼才是『真正的』表演?表演對自己來說到底是什麼?」她開始按照劉若瑀的安排,學習音樂、學習打鼓,一路慢慢地讓音律走進身體,一路慢慢地嘗試靠近表演,直到有一天,她發現緊湊的音樂學習讓自己感到迷惘,便毅然決然地在大三那年休學。
休學後,劉若瑀輾轉從朋友得知波蘭劇場大師果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嫡傳弟子理查茲位於義大利的劇團(The Work Center of Jerzy Grotowsky and Thomas Richards)正在招募「藝術作為載乘」(Art as a vehicle) 培訓計劃的團員後,就把訊息告訴陳紫綸讓她自己決定是否參與招募考試。
「蘭姐(劉若瑀)說反正我也考不上,但如果決定要考的話,她可以幫我上課。」就這樣,陳紫綸決定參與招募考試,也才有了後來的「案發現場」。
陳紫綸憶起第一天上課的景況,依然生動鮮明。一整堂課下來,劉若瑀除了坐在台前不斷打坐吟誦,看似什麼也沒「教」,丈二金剛的陳紫綸還一度因為空調太冷,忍了好久才敢離席穿上外套。課後,只聽見劉若瑀失望的說:「我沒有找到我要的學生。」當下的震撼,多年以後,就算事過境遷的現在,陳紫綸依舊不減詫異之情。
反覆的吟誦其實是靜心的開始,也是劉若瑀教給陳紫綸的第一堂表演課。在那個當下,兩人已無所謂母女,而是兩位創作者的對話。在追求藝術之前,你必須先學會如何求「道」,學會剝除外在的自己,減去人事與觀念的束縛,直探最核心、也最真實的自我。那是優人一再強調的「道藝合一」,對陳紫綸來說,這堂課從一開始探問表演的本質,漸漸轉變成探問自我的初心。
理查茲團隊的招募考試其中一項是要求考生必須準備一段個人創作表演,陳紫綸挑了小時候父親陳板常常哼唱的客家歌謠《落水天》作為創作的發想。然而,當劉若瑀看了陳紫綸的試排後,要求她「不對,再唱一次」,如此反覆,直到劉若瑀要她矇上眼睛,到戶外佈滿雜物的陽臺排練試想:如果今天你是一位農人,辛勤一年正要收割之際卻發現老天爺不賞臉,你的心情會是如何?正當她矇起眼試著仔細揣擬時,突然背後一陣涼意,潺潺水流在她背上氾濫成河,她開始四處奔逃,四處攀爬,拼命擺脫水流纏身,逃到她累了、跑不動了,水還在流淌,她突然醒悟,啊,這就是落水天。這次,當陳紫綸再次唱起:
落水天/落水天/落水落到捱(介)身邊
又無傘來又無笠咯/光著頭來真可憐咯
她一開口,時間便開始走慢,雨絲彷彿清晰可見,彷彿在淺灰的空氣中,劃開一線天光,照見人的卑微。此時的陳紫綸已經不僅僅是創作者,更是一把鑰匙,開啟聽者的視界,也開啟自己的心界。
但是她背後的潺潺水流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拿下眼罩一看,原來是另一位身手矯健的優人,按照劉若瑀的吩咐,拿著裝滿水的花灑緊緊跟在她的後頭澆水,跑到哪澆到哪,形影不離。
「我在唱歌,而不是我在表演唱歌」,唱歌如何傳神,技術高明與否似乎吹毛求疵,但更為重要的思索是:你是誰?用誰的聲音在歌唱?同樣的思考,也反映在青年優人共同參與創作的作品《花蕊渡河》中,「什麼心境,拉出來的胡琴就是什麼聲音」,陳紫綸說。無怪乎,心聲心聲,你是什麼鼓,就該能打出什麼鼓聲。
接著,我們看見陳紫綸考進了理查茲的團隊,兩年的訓練後,開始流浪東南亞,在印度發現這才是旅行真正的起點,所有的既定思維全然被打破,當思考不再有唯一的對錯,她就找到了心理的自由。
後來陳紫綸旅行到清邁,進入當地的寺院開始內觀修行;巧的是,當時劉若瑀也在台中一間寺院內觀當中。一個半月過後,先結束修行的劉若瑀聽到女兒也進了寺院,既是驚訝又是開心;等到陳紫綸修行結束後,劉若瑀專程飛到清邁,兩人在寺院外相見,「好像彼此在心中打了一個大的招呼」陳紫綸說,兩人開始分享以前不曾有過的對話與想法,「出去是個女兒,回來是個同伴」劉若瑀打趣形容。
這一場遠方的修行,她們逐漸在彼此間找到一個平衡,年輕的生命需要自己的空間,成熟的生命則需要讓自己心裡的女兒長大。親與子,是亙遠的身分,有時候兩者之間的對話往往容易陷入階級單向的指令流動。然而,這個階段的劉若瑀與陳紫綸,帶我們看見的是全新的「夥伴」關係,一個有著成熟智慧積累的生命,一派千帆過盡的洗鍊胸懷;一個是冒險才要開始的靈魂,滿載著探索自我的勇氣。這次修行,她們修來一次次平行的對望,尊重彼此的存在,同時試著理解彼此的差異。
關於修行,「內觀就是看見事情的真相」,陳紫綸解釋相較於劉若瑀能精準看出一個人的能力與潛力,把人放在「該」放的角色裡,她自己則顯得更善於「理緒」,藉由究源,藉由理解,穿透表層直探一個人和一件事的真相,把人放在「最適合」的位置。
外界常常將陳紫綸視為優人神鼓的接班人,如同對於很多藝術創作者或企業家的下一代而言,母親劉若瑀的金字招牌很有可能是一股沉重的壓力,但面對外界的殷切期盼,「我喜歡看優人表演,但這不是我想要的」陳紫綸選擇坦承以對。雖然坦白,但她沒有要完美切割,「無論我怎麼躲,我還是沒辦法改變我就是蘭姐女兒的事實,」熱愛表演的陳紫綸只問了問自己:「如果今天再也不上舞台了,你可以嗎?」她給自己的回答是:「可以!上不上舞台,我都不再需要證明自己。」於是,她仍選擇回到優人神鼓,擔任甫於 2015 年初由劉若瑀在依山傍海的金瓜石成立的「金石優人」藝術總監,希望透過自身十年的優人訓練、兩年在義大利學習的果氏訓練法,以及流浪世界的眼睛,期望建立更好也更有效率的優人表演訓練系統,培養「真正的表演者」。
陳紫綸時常問自己:「此生最重要的責任是什麼?」這個近乎大哉問的問題或許沒有最後的答案,每個人也都只能努力往答案靠近,但現在對她來說,瞭解自己比什麼都還重要。談及母親劉若瑀對陳紫綸最大的影響,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我媽跟我弟一樣,都希望讓世界不一樣,那像是種社會責任。」這會是她回來繼續投身優人的緣由嗎?現在能夠確定的是,當生命還在繼續前進,我們想要找到答案似乎都太言之過早。
人常說:虎父無犬子,或者有其母必有其女,但其實那是最不負責任,也最便宜行事的形容。作為一位藝術創作的先行者,劉若瑀不可否認是面巨大的高牆,但在陳紫綸身上,我們沒有看見她要破牆而出,相反的,她選擇築起自己的另一面牆,一面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高牆。當我們談起未來的規劃與夢想,她坦然地說:「我不是沒夢想,而是沒妄想。」
這場以歲月醞釀的對照記,我們太容易陷入尋找兩代之間的相異,見縫插針,但在她們身上,我們卻看見了更多也更綿長的溫柔,彼此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