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恐受難者爸爸,和那些說不清的因為所以:頑書趣《爸爸的白書套》
2025
03
20
文|顏司音
圖|頑書趣工作室提供
看戲時,我經常跌入自己的過往記憶,想像著,當初爸爸有多想訴清自己一身的所遇所感……

我的父親顏大樹在1950年代遭遇白色恐怖、被逮捕、入獄……,13年牢獄生涯後,建立家庭,生下我這第一個女兒。

與爸爸初相見時,他便發現,我天生的特質裡,有著對音樂的敏銳與愛好,所以給了我「司音」這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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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從同為白恐受難二代的姐妹處傳來訊息:「有個劇團計畫演出相關主題新劇,需要田調訪談,我們是否能支援……」

因為這個因緣,我與「頑書趣工作室」連上了線,約定去到對我來說得花上六 小時旅行時間成本的劇團所在地。前往之前,又收到「頑書趣」的訪綱,詳列了十項「大哉問」,準備之際,我想,這劇團對白恐的認識,以滿分十分來說,大約有……兩分吧!另一方面,同時也想著:這是一個非常認真的團隊,他們認真的下功夫,認真的把研究心得融入戲劇裡,很值得我認真的去支持。

頑書趣自2022年推出《爸爸的白書套》,期待透過戲劇帶孩子們看見台灣過往晦暗的一隅,對人權有所思考。後也發展出台語、成人版。

曾花大把時間尋思:從哪個時間點起,台灣社會開始能說這段戒嚴時期的故事?是那個1987年宣告解嚴的時候嗎?還是2000年終於完成政黨輪替、終於有台灣人民自己選出的元首、終於可以自由地說出回歸「祖國」時的實況?可是,為什麼解嚴後還有前仆後繼衝撞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那麼慘烈的事?為什麼暴力對待人民的執政者權力可以維續至今?

我的父親1991年離世,在他喪禮中的生平事略裡,我放進他受政治牢獄的這段經歷,不過司儀先生沒有念出這段敘述,事後他跟我解釋:一般這部分只會宣揚成功、光榮的事蹟,牢獄生涯這不光彩的往事就會把它隱藏略過……。我隱隱覺得心中有嘆不出的一口氣,但因應風俗人情,我認為值得被記憶、被訴說的生命故事,便這樣被隱去。

長久以來的經驗裡,白色恐怖是「不能說的祕密」,對當事人而言是難以訴說,對一無所知的我和家人則是無從細說。直到2006年趁補償條例訂定的機會,藉機申請了爸爸的案件檔案,我才粗略一探這件事很模糊的「因為」和「所以」。不過,直至今日,仍會有人問我:「不『放下』嗎?為什麼你們要記得這傷痛的事?」感覺有許多人希望這些事直接淡化掉,被社會移除。其實我連要放下什麼都不知道,只是總想不明白家人間的失語和情深緣淺究竟是怎麼回事,以及,普羅大眾對這段影響了至少兩萬個家庭的史事為什麼如此諱莫如深,這真的很……恐怖。

《爸爸的白書套》演出劇照。

我猜想,「頑書趣」可能不真的知道,我對他們願意訴說這樣主題的故事有多麼強烈的感動。這齣《爸爸的白書套》我除了觀賞了他們第一年在高雄市立圖書館的演出,翌年他們於台南文創園區茉莉工坊演出時,我想:地利之便更應該好好前往支持。

《爸爸的白書套》故事背景是二戰結束初期甫任教職的主人翁「阿火」入罪被捕,送至綠島服刑,刑滿回家與素未謀面的女兒互動的故事,其實跟我的故事有許多類似情境。

有人說鐵飯碗有三種:一是當老師、二是當職業軍人,兩者都等同第三種——進入公務體系。我的父親畢業於公費的台中師範學校,然後因為強烈學習慾望的驅使,在家裡不支持的情況下,為了能再讀「免錢書」,以首屆台籍生的身分投考「黃埔陸軍官校」。1949年國共內戰節節敗退,我的父親由成都隨老蔣播遷回台,21歲時任總統府侍衛隊少尉排長,捧的飯碗應該鐵得不能再鐵,卻因白恐這事一生為糊口而奔波不停,我的母親常常在捉襟見肘的處境中費盡氣力。我和父親相處的時日非常片段,大多時間他都在外地,有時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常讓我需要適應和這位熟悉的陌生人該如何相處。《爸爸的白書套》劇中父女間迂迴又尷尬的互動,真切地叩入我心。

劇中主角阿火被關押綠島,只能透過書信照片看望女兒的成長。

除卻本劇的多種諸如歷史、教育等面向,單就表演或技術的表現,仍能給予觀者豐富的感受,仍是齣有趣、好看的作品。身為資深文化志工、每年觀賞多場劇作的我,在演劇現場看到「頑書趣」的觀眾(與我一同觀劇者多數是國小兒童)能隨著劇情哭哭笑笑、即時回應,打破我以為這類主題只有成人有感的刻板印象,不由得佩服編劇與表演者的功力。即使如《爸爸的白書套》這類頗具重量的劇情,「頑書趣」仍很能和小朋友們對話,引發他們的想像與思考,讓我非常驚豔。我特別喜歡演員運用投影片與之互動的表現方式,覺得視覺呈現出的藝術感十足,非常不簡單。

看戲時,我經常跌入自己的過往記憶,想像著,當初爸爸有多想訴清自己一身的所遇所感,然後,故事裡的未展開,可以有著抒發與療癒,跨越語言與時空地讓未竟之事盡在不言中。

2024年我有機會隨著「頑書趣」進到學校演劇,除了單純是一位觀眾,也扮演起和孩子們對話的劇中人,很喜歡聽到學生觀眾的問題,也期許自己能對這群未來棟樑的內心有所啟發,很感恩劇團的邀請。

《爸爸的白書套》進校演出,西湖國小場。

進校演出之際也舉辦「16132」人權宣導特展(展名是政府對於白恐直接受害者的統計數字「下限」),劇團亦提供導覽,帶小朋友思考相關議題。

演後座談邀請顏司音(本文作者)與談,以政治受難者家屬的角度分享個人經歷,與師生們交流。

隨著轉型正義議題被更多有志之士推展,近年來以此為題、不同形式的藝術創作也能見容於公開舞台,只是能觸及的聆賞者非常受限,也常常被冠以帶有政治立場和意識形態。有朋友問我:「不是有公開道歉嗎?不是拿了補償金嗎?什麼時候可以不再談這段歷史?」我不禁莞爾回道:「直到這些生命故事被好好聆聽,不用接受如這般的質問。」我自己會樂意去理解諸如:同志議題、榮民老兵處境……,這些都是這塊土地上值得珍視的生命故事,更加期待政治受難前輩的故事被容許訴說。

從事藝文工作本就不易,「頑書趣」夥伴們頂著更小眾的壓力仍然持續面對困難,讓我對他們愈加敬佩。《爸爸的白書套》將在今(2025)年以定目劇形式連演四週共16場,我衷心推薦這齣用心的劇作,希望有更多朋友進場支持。

 

頑書趣工作室
家劇場系列《爸爸的白書套》

2025/3/21-4/13
新北藝棧76 頑書趣工作室(新北市板橋區國光路76號2樓)

 

本文作者|顏司音
畢業於梵蒂岡宗座傳信大學Mater Ecclesia,以及南華大學生死學研究所;日常從事喪葬禮儀服務並為新營社區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