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的金瓜石一如既往,瀰漫著朦朧的雨霧,再拒劇團《明白歌:走唱白色記憶未竟的故人事與未來歌》2022年的巡演在這樣的冬夜來到了金瓜石。有別於平日人潮絡繹不絕的街景,農曆年前的金瓜石少了遊客的喧嘩,店家們也就早早關了門準備過年;當我從繁華的台北市區抵達東北這座小鎮的終點站時,遠遠望去僅有路盡頭的戲棚亮著燈。
我們就這樣唱著,你們如此聽著。
近幾年之前,「白色恐怖」對於台灣人而言,就如同冬季籠罩在金瓜石地區的雨霧般迷濛,讓人始終看不透霧裡頭到底藏匿著什麼。近年來在民間與官方力量彼此拉扯下往復推進,繼二二八事件真相的釐清與平反後,也陸續撥開起始於40年代末、50年代初期,長達三、四十年的白色恐怖這團歷史迷霧。
《明白歌》一劇是再拒劇團於2019年受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的委託所創作,全劇以說書的方式,搭配念歌、民謠演唱,並透由聲音演繹塑造時代氛圍,企圖重構白色恐怖的歷史記憶。敘事以日本統治台灣後期至日本投降、國民政府來台為序章,述說著當時社會政治的情境及小人物面對政權轉換的處境,故事情節選擇了以人民日常為前景、二二八事件作為楔子,接著才娓娓道出戒嚴時期白色恐怖這段鮮為人知的過往。這樣的敘事安排有助於觀者釐清白色恐怖在過去時間洪流上所處的位置,以及它究竟何以發生。
探究威權時期的歷史真相或處理轉型正義,只要稍不留神就容易轉成政治鬥爭或政客口水戰的工具,模糊了原先意欲還原真相的初衷,因此透過藝術工作者的投入、理解與詮釋,或許得以為相關的工作另闢蹊徑;再拒劇團的努力讓我們看見不同於官方視角的可能性。
這群創作者透由大量閱讀那些散佚於各處的殘篇斷簡,嘗試拼湊出一個一個掙扎於大歷史下底層人民所發生的真實故事;試圖從受難者所遺留下來的訊息中,描繪出潛藏於他們背後的理想、信仰、情感及困境,甚或是他們在面對國家暴力時的不安與恐懼,希冀經由下鄉巡演,將這些埋藏的故事帶回受難者的原鄉1,藉著年輕一代回視過往的目光及不同型態的媒介載體,撬開冰山的一角,融化長久以來噤若寒蟬的哀傷,讓生者得以理解死者、過去得以連結未來,一遍又一遍地傳唱下去。
慢性的恐懼癌
白色恐怖期間究竟有多少人受到迫害,迄今仍未有具體的定論,甚至有多少加害者涉入其中,更是一個未解的謎團。在那個噤聲失語的年代,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無從得知,也無從說起;他們不敢進一步探究摯愛的親人為什麼會突然從身邊消失,弄不清為什麼僅是單純揣想著希望生活變得更好的渴望,就非得要死不可,遍尋不著失聯許久的親友,甚至連骨骸都不知道埋在何方……;在這當中有太多疑問找不到解答,像是無止盡的惡夢,盤旋縈繞在受難者家屬心中,揮之不去。
《明白歌》是以50年代發生於台灣地區的政治事件作為核心所開展出來的故事,當時由國民政府發動的白色恐怖是處於國際冷戰及國共內戰的框架中、並在左右翼勢力交互競逐及主客觀條件相互交織下所形成的結果。從《明白歌》第貳章〈遠方歸來的朋友〉接續至第參章〈逮捕與消失〉的敘事結構,可以看出國民政府如何在上述背景下透由法令及條例的頒布、多系統的情治特務機構互相競爭牽制,以及鋪天蓋地的群眾宣傳製造恐怖氣氛,以達到其全面性統制的政治目的。
第肆章〈審訊〉,表演者透過聲音的表現,模擬特務對政治犯來回交叉的逼供、誘導及訊問,並以政治犯的獨白描繪出當下身體所承受的酷刑及內心所承載的精神壓力,讓觀眾仿若置身於審訊的現場,想逃也逃不開;然而,幸運的是對於觀眾而言,這終究只是一場戲。現實的殘酷難以言喻,誠如二戰時期奧許維茲集中營倖存者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在其對於納粹大屠殺的總結之作《滅頂與生還》一書中,檢討集中營真實情況與大眾想像間的落差時提到:「人本來就很難感受別人的經驗,甚至根本不可能做到。別人的經驗跟我們自己的經驗,在時間、空間或性質上距離越遙遠,這種情況就越明顯。」而後世的我們在此現實的巨大鴻溝下只能試著貼近,並努力理解。
第伍章雖以〈自新:成為一個全新的人〉為題,卻讓觀者在這一聲聲的自白中,看見政治犯面對軍法審判的無能為力,即便選擇「悔過」(不論出於自願或非自願),在無情的改判下,終究可能還是難逃一死;即使有幸出了獄,在國家日以繼夜的監控下,面臨的是另一種生存的絕望。《明白歌》這幾個章節,經由表演者的演繹將平民面對國家機器時的無所適從表露無遺,亦顯露出人性在此刻不堪的脆弱性。
蔣韜與曾伯豪的說唱亟具感染力,兩位表演者劉淑娟、洪健藏的情緒勾勒也十分到位,讓觀者隨著歌聲、劇情節奏的變換,時而緊張、時而傷感、時而憤慨,不時也能在這些沉重的情緒之餘會心一笑。最後兩個章節,故事從倖存受難者及家屬的視角出發,讓觀者在觀劇的同時,也跟著他們追尋亡者的腳步,一步一步發掘了六張犁的墓碑群,也發現了一封封未曾送達的遺書,漸次撥開過去那段模糊晦暗的歷史。
《明白歌》之後,如何明白?
回過頭來重新看待這段歷史,經歷其中的人已逐漸凋零,存留下來的人們或許可以漸漸不再感覺到疼痛和恐懼,但是這些傷痕並不會隨著當事人的逝去或是時間的流逝而自動撫平,因為這段歷史是敲在人們心上的一記重棍,不論過了多久,若不去省思是無法癒合的。或許有人會說「過去就讓它過去」,但如果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裡走過來的話,那該如何繼續往前走下去;就如花亦芬教授《在歷史的傷口上重生:德國走過的轉型正義之路》一書緒言中的提醒:「沒有被好好釐清的『歷史記憶』只會成為負面的記憶與社會集體心靈的陰影,最後淪為不斷循環的以惡制惡。」
《明白歌》一劇選擇以民間敘事的表演型態、走入鄉野搭起戲台,讓我們明白了一個社會所需要的轉型正義,也許可以不只存在於司法、歷史、行政、憲法、賠償等面向之上,採用的方法或許除了審判、賠償、調查真相、紀念之外,透過藝術、文學及表演的形式轉化政治檔案、書信、口述歷史等文獻資料,反而有助於一般民眾理解不同立場的彼此及過往發生的事實。
《明白歌》後,除了釐清過去曾經發生的事實,如果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須明白,我想應該是:我們都必須知道自己並非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而是身處其中的一份子;面對遙遠的過去,不該只是把它看成一齣戲,或許我們會像看戲般,站在自認為正義的那一方指責那些殘暴無情的加害者,但事情的真相卻遠遠不止於此,倘若對於這樣的事實不具備批判及反思的能力,除了未來可能縱容類似的悲劇再次發生,更有甚者也許一轉身那些協助國家執行恐怖政策的加害者就可能變成自己。
《明白歌》的創作是一個起點,為了讓人們在看戲之餘,將這些對於生命、人性的懷疑及提問保留在心上,並持續發酵,這樣的故事仍得繼續說下去。
再拒劇團
《明白歌|走唱白色記憶未竟的故人事與未來歌》
2022台灣五地巡迴演出
美濃1/22.瑞芳1/28.銅鑼2/11.豐原2/13.空總2/17-20
本文作者|蔡雅祺
目前就讀於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系博士班,研究領域為滿洲國女性動員,因不務正業,導致遲遲無法畢業。過去曾就職於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組,對於辦展有種狂熱,卻因終究逃脫不了史學研究的魅惑,遂轉職於國家人權博物館典藏研究及檔案中心。
註1|2019年《明白歌》首度巡演於橋頭、新營、路竹、佳冬、虎尾、羅東、景美白色恐怖紀念園區等七個城鄉進行;今年度再次巡演,則選擇美濃、金瓜石、銅鑼、豐原、景美白色恐怖紀念園區(因故改至空總)等地,期望能將故事帶到更多受難者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