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林傳凱教授和陳芯宜導演在國家人權博物館的攤位上作了一次對談。當天林傳凱教授的一句話——「告別有句點,才有辦法繼續走下去。」像是為陳芯宜這部VR影片《無法離開的人》下了一個註腳。
無法送達的遺書
威權統治的時代已過去多年,但對於受難者及其家屬而言,他們卻像是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內的蠟像般,仍舊困在某個歷史時空的瞬間,無法離開。陳芯宜的故事便是從這個凝結的瞬間開始講起。
陳芯宜提到,她在多年前造訪綠島時,對於蠟像館的場景留下深刻的印象,琢磨著該如何才能將看到蠟像時所產生的複雜心情傳達出來;這個經歷便成了這部VR作品成形的契機。
影片開頭,導演讓觀眾置身於四面環海的場景中,耳邊是汩汩的海浪聲,環顧四周,觀者將不知自己從何處而來,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如同當年被關押在綠島的政治犯們。
接著,場景轉換到綠島紀念園區的蠟像館內,該館還原了新生訓導處時期第三大隊的寢室空間。
故事開始。由藝術家林鉅所扮演的坤伯從遠處緩步走來,凝視著觀者,像是等待一個久候的友人、等待開啟一段被塵封已久的故事。他緩緩地訴說起蠟像館中那些被封印在每具蠟像背後的故事,逐步引領觀者的視角溶解這個被凍結住的時空。
故事主軸是一位名為陳青的政治犯,家中有等待他歸來的妻子及年幼的女兒。在獄中的阿青,每每只能透過家人的信件與照片,紓解他對妻女的思念,但最終他卻無法等到出獄的那刻與妻女相見。在被處以死刑之前,他將給妻子的最後一封信縫入了她親手裁製的襯衫內,請同房的獄友阿坤(也就是坤伯)轉交給自己的妻女。然而這封遺書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始終無法送達阿青的家人手中,坤伯也像是一個無法離開的人,被困在這個未竟的遺願之中。
告別有句點,才有辦法繼續走下去
那個年代,政治犯臨刑前的遺書,除了偷偷地透由獄友傳遞之外,多數都會被政府沒收。直到2008年政治犯黃溫恭的外孫女張旖容為調閱外公的檔案,才意外在檔案局發現外公臨死之前留下的五封遺書,使得這批被埋藏已久的遺書曝光在世人面前;歷經兩、三年的時間,黃溫恭的家屬四處奔走與爭取,才促使政府於2011年啟動遺書返還的程序。
遺書被政府扣留,對於受難者的家屬而言著實難以理解——當局允許被處死的家人寫下最後的遺言,卻不允許這些隻言片語,傳達給他們。因此在這些被迫獨自存活的歲月中,家屬們所有的思念、怨懟,甚或是不諒解,自此再也得不到回應,而種種的情緒最後只能轉變為疑惑縈繞於心。
根據林傳凱教授的解讀,遺書之所以被扣留,很大部分的原因在於政府為有效控管他們眼中的「叛亂犯」。人在得知自己將死之際,最後想說的話勢必是壓在他們心頭最重要的訊息,通常是留給自己最重要或者最親密的人;當局沒收遺書一舉,除為了掌握這些收信者的資訊外,也是為了避免所謂的「叛亂犯」在臨死之前,將重要的訊息傳遞出去。站在統治階層的立場,為了將威脅降至最低,這些遺書從一開始就注定無法送達。
當家屬收到政府的領屍通知書或從報紙、大街的公告上得知獄中親人的死訊時,部分幸運的家庭也許有機會前往收屍,但對於大部分的家庭來說,囿於種種現實,最後連屍體的所在處都成了謎,從那刻起,家人死亡的事實,就像是一場夢,沒有一絲真實感。
沒有告別的離去,就像是缺少句點的段落,讓人無法順利翻開下一個篇章。被留下來的家屬由於無能與最親愛的家人好好告別,也無從得知他們在臨死之際究竟懷抱著怎麼樣的心情——是平靜抑或恐懼、是釋懷抑或憤恨,甚至還有些什麼話想對被遺留下來的自己訴說;就這樣,這些未知擾動著家屬內心深處,即便時光荏苒,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不斷地向前走,他們卻仍停留在過去那個時空的結界當中。
故事原型——綠島再叛亂案
戒嚴時期的政治犯,通常會經歷逮捕、偵訊、審判及執行四個階段。當局逮捕了疑似「叛亂犯」的相關人士後,便會展開偵訊,希望取得「叛亂犯」的自白或是讓其供出更多參與的人員;經過了漫長的偵訊後,便由檢察官依據偵訊的結果進行起訴,接著進入軍法審判的階段。審判「叛亂犯」的地點,1967年之前主要在台北青島東路的軍法營區(即現今喜來登大飯店一帶),爾後則移至景美軍法營區(也就是現今的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無法離開的人》中阿青於清晨時分被士兵帶離的牢房,就是模擬當年青島東路軍法處看守所牢房的形制。
最後,政治犯們便隨著軍法審判的判決,而各自走向分歧的命運——輕者無罪釋放或受感化教育,稍微嚴重一些的則獲判有期徒刑,情節更加嚴重的就被判處無期徒刑,甚至死刑。遭判死刑者,執行死刑的時間多半在清晨,天將亮之際,士兵就會前往牢房將人帶走,此時厚重鐵門的開啟聲、軍靴踩踏於地板上的腳步聲,在在牽動著牢房內每個人的神經,誰都無法確定是否下一個被叫出牢房的就是自己。
審判過後,沒有被槍決的政治犯,就會被轉移到其他地方服刑,其中一部分的政治犯被移送的綠島新生訓導處,即是《無法離開的人》故事開頭中,坤伯為觀者導覽的蠟像館所在地。
或許會有人疑惑,為何阿青會從原本服刑的綠島,又回到了台北青島東路的軍法處看守所?
阿青的故事線主要參照1950年代初期發生的「綠島再叛亂案」,該事件起源於官方欲將綠島新生訓導處打造為樣板監獄而發動「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強迫政治犯在身上剌上政治標語,展現對於反共抗俄的支持。部分積極派政治犯拒絕作為官方的宣傳工具而發起抵制,經過一連串的事件後,許多抵制者、或於此時被發現私下經常彼此通信的政治犯,都被官方以「阻擾感訓」的名義送回台北,其中有30多位則被再次送往位於青島東路的台灣省保安司令部軍法處以「再叛亂」的罪名起訴,最後有14名政治犯被判處死刑,也就是VR影片最後與阿青受刑前的照片疊合出現的受難者群相。
那些無法被簡化的瞬間
林傳凱教授提到,過去30年來,對於白色恐怖受難者的詮釋,多處於兩種極端,無非是英雄化形象,不然就是將他們塑造為極其無辜的角色。然而這兩種面向都無法完整地概括當時受難者的全貌;受難者在面對審訊、逼供,甚至是被處以死刑的當下,雖然自有其勇於抗爭與不畏強權的一面,當然也有處於生死之際的人性掙扎與困頓。在死亡面前,每個人其實相差無幾。
由於我們只能後設地解讀過去所發生的事件,除了透由大量史料爬梳,以求稍微接近真實之外,面對過去,呈現在眼前的是更大的一片未知與空白。
陳芯宜在VR最後安排了一段警民衝突的場面,並讓衝突的場景緩緩地從觀者身邊流過;觀者處於雙方對峙的中心,在那當下隨著觀看的視角不同,上一刻可能是抗議群眾的一分子,但一轉過身又可能隨即變身為抗暴警察的一員。當我置身於最後這個片段時,在腦海中浮現起「對峙的雙方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的疑惑。
第一次觀影後,我試著推敲導演安排警民衝突的橋段,是否意欲呈現底層民眾為了理想與信念不畏強權挺身而出所作的抗爭與犧牲,也或許是提醒我們應正視國家暴力可能發生於世界上任何角落;然而,第二次的觀影後,我卻讀出了另一層涵義,或許就是觀影當下在我心中浮現的那個疑惑吧,也許導演在影片最後為觀者安排這個段落,是試圖開啟各種可能與想像,讓後世的我們得以站在對立雙方彼此的視角凝望對方——也是為了那些無法被簡化的瞬間。
陳芯宜《無法離開的人》
2022|VR360|Color|35min
巡迴映演中
本文作者|蔡雅祺
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系博士班肄業,研究領域為滿洲國女性動員。曾就職於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組,目前任職於國家人權博物館典藏研究及檔案中心。
參考資料
1|林易澄等著,《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台北:春山出版有限公司,2022。
2|國家人權博物館,2023台北國際書展講座「從《無法離開的人》談白色恐怖歷史的轉譯」。
3|北師美術館,《無法離開的人》開幕講座「一個展覽想說的故事」。
4|國家人權博物館,《臺灣監獄島——解嚴三十週年系列活動:白色恐怖時期不義遺址全臺巡迴展》展覽手冊。
5|國家人權博物館,《大浪襲來——綠島新生訓導處「再叛亂」案的真相與平反》展覽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