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關係人」策展人蔡佩桂——她不想讓自己和他人窘迫,她的不安無處置放
2024
07
19
文|郭俞平
圖|郭俞平攝影
關於「#MeToo」所包含的內容,如果不知道該如何談是一種疾病,我由衷地希望,這個代代相傳的疾病,有一天會被淘汰……

建成於1919年,台灣日治時代創立的台北市前建成小學校,1有少數台灣籍學童就讀。

 

日治時期女子教育有正式納入學制,只是並不普及,社會普遍認為女子沒有必要接受教育,再加上纏足、男尊女卑的觀念,除了社經地位高的家庭,願意送女兒去上學的父母寥寥無幾。於是台灣人念的公學校,或小學校,女生畢業後家人反對繼續念高等科也是很平常的事。而日本帝國女學會的函授教育,讓許多無法繼續升學的少女得以繼續進修,以下是20個女學會的學習科目:婦人道德、家庭修養、家庭經濟、家事、和洋裁縫、編織、各種學藝、料理、禮儀作法、育兒、日語、英語、地理歷史、作文、習字、花道、家庭常識、美容髮、家庭科學、趣味與常識。

薄膜

2024年5月31日,我走進台北當代藝術館這棟建成於1919年的古典樣式紅磚建築,應《國藝會線上誌》引介,來到由您策劃的「關係人」展覽開幕現場,此次有別於以往以參展藝術家的身分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中,在人來人往的空間裡穿繞著,我彷彿隔著一層奶油般光滑的薄膜,在觀察活生生的人世。藝術家不純真的觀看、不善於歸檔,於是「參與式作品」、「藝術介入社會」等範疇的識別便不在考量範圍。然而在有節制的呼吸聲、體溫和思緒填滿的展間中,我戒慎恐懼,生怕在此議題下,將會錯身去掀翻、暈眩於創作者的意圖和想像力奇觀,甚或看不見;或由道德豎起的無影玻璃,而難以近距離去品評創作者情之發動,到媒材轉譯的品器高低;或是「反叛」的能動會消失,而我的疑慮將會被證實。

2015年8月8日第十屆蠟燭抗爭,控訴關於慰安婦倖存者的歷史咎責問題。影片中群眾高舉「拒絕性暴力」、「粉碎父權制度」。

關於「關係人」,我感受到它是您傾全力動員展覽所觸及的人事物,極有耐心地,敦促著集體進行一場關於「共情」的肌力訓練。我彷彿可以看到在展覽第一線後方的種種事前工作坊裡,一個殷切地、熱烈的神情,溫柔而嚴肅,就如同此時此刻正在為觀眾解說的您——策展人,透過展覽的動員,盤桓探問著您覺得相當重要的事物,並希望履行某種諾言,即使作出承諾的人並不是你我之間的任何人。

這個主題是如此艱難,正因為「沒有人是局外人」,敘事者和創作者展現的自我,和觀者自我的邊界會消融;正因為任何一個人活到今日,或多或少都有相關的經驗,無論是聽聞到或是己身的遭遇,使得美學在當今的展演空間作為一種高度操作性的技術所必然含納的要件:距離、陌生化,可能都難以被援用。「關係人」像是示範給我們這些從事藝術工作的一份子——這正是藝術該進場的人性難題,這正是必須透過藝術的穿廊,讓人們擠身穿過的,真實在當下所發生的事件。

「藝跨Play」展間中的其中一個作品《愛尼寶貝》,邀請觀眾繪製自畫像,投射自我理想的樣貌,而後張貼於展牆。

安全屋

展覽介紹開頭:「面對#MeToo之大潮與暗流所贈予我們的珍貴課堂……」。我容許自己,顫顫地拆開「#MeToo」這個字詞裡頭所被替代和裹挾的內容:這項全球社會運動,旨在透過提高公共和個人意識,並公開追究肇事者的責任,揭露和防止——性侵害、性暴力、權勢性侵、家內性侵、兒少性侵等性犯罪。

這些字詞通過嘴巴進入身體的內部,我受困的地方。我抹掉幾個讓我感到疼痛的部位,踏出往展廳長廊裡進行的步伐。是否,無論在什麼樣的場合要向另一個人講出「性.侵」,您也和我一樣,感覺到要躲進禮儀教養的屋簷下,貼壁而行,如履薄冰?而這個展覽要做的是關於「#MeToo」所替代和裹挾的內容其中不可或缺的,但又如換日線另一邊似的——「探索、回應、修復」的部分。

攤開展覽平面圖,打開我的觀測窗洞,細細研究您的佈局架構。在這主題可能涉及到的,關於現代的個人維權發展、對心理創傷的醫學理解、跨世代與社群的性知識傳遞、性與權力的結構性關係、創傷知情與社會療癒動能等等,您會以己身的詩學信仰進行提問、兜轉,或嚴肅以待,或在哪個部分留下空隙,而又會在哪個部分將其支架狠心的燒斷?微觀如針像艾莉絲.孟若;全景照攝如多麗絲.萊辛

李奧森錄像作品《我可以瞌睡數百萬年》,描繪暴力於集體社會內部的隱形移動軌跡。

洪鈞元的《和解》似乎證實創傷就如個人一道晦澀難言的刺青,孤獨迴旋在獨自膚色的皮囊裡。余彥芳的《身體描述》借助昏暗的燈光、布簾將難以向外人明說的幢幢災難圖像變得和諧一致,而那些經歷過大眾的愚騃、忽略和被集體踩踏的人,會在灰影中辨識出彼此相同的疲倦,浹髓淪肌。李奧森《突然消失的情境》如牙齒碰撞瓷器發出的輕微脅迫,而在其系列作《我可以瞌睡數百萬年》裡顯得肅穆但無害的墨西哥女人則像一種從遠方捎來、粒子粗大的政治隱喻:靜寂中被放大的聲響通常是沒有聲音的東西。

走出展間,穿廊的陽光照射進眼裡,我想漫不經心地撕碎一朵花,我想尋找種種岔開之無關緊要的事,無關「#MeToo」,或者就像是倪祥的《停工》那樣滑稽之暴亂場面、抑揚頓挫的胡扯、一場精心策劃的鬧劇,誕生於群眾接受單一詞語整齊控制的威權世界,是對歐威爾小說《1984》的塗抹與致敬。而「藝跨Play」的《賽爾弗遊樂園》華麗喧鬧的螢光色澤夾雜著青少年的相濡與親暱,有意識地想要傳遞幾個故事,不是那麼速成,像如今滑社群影音所見那般輕如鴻毛的自我敘述,然而您想說的,其實是這些協助您說故事的學生們,同樣值得傾注聆聽,他/她們同樣珍貴、慎重、脆弱。

倪祥的裝置作品《停工》,由獎盃造型解構後的物件形體散落於展間,再度幻化為各個具有敘事性的場景、聲音,埋藏在精心安排的角落。

您沒有燒斷任何一座支架,而是築起了一棟安全屋。柯慈的小說《屈辱》中的教授:「事情並非那樣的」,隨之而來的回憶與敘事並不會侵門踏戶——說其實那整個過程難以論定,女孩半推半就;或年輕女學生以性的默契交換上課鬼混、考試高分過關,而校園性平的控訴則是對這個跟不上時代的、帶著舊世界浪漫主義情懷的教授的斬殺——保護者在這個房間裡不會被那種對人性弱點的詩意同情所混淆。

導覽結束,走下樓梯,迎面而來的是群眾散去的聲響。我走回動線起始,打算再看一次。進入「給女兒的一封信」展間,忽然開始覺得虛弱,踉踉蹌蹌,在《To:________》的白色窄門前抑制不住地流淚起來。這個展覽其實超出我原先接受邀稿的起心動念——給自己一個交代——為了忘卻而寫,要來的複雜繁重太多。

「給女兒的一封信+高俊宏」展間中的作品《To:________》,在隱蔽的白色廂型房間中,邀請觀眾、父母、長輩將想透過言語傳遞卻又往往說不清的情感與關愛寫下來,團隊會於每月隨機選取100張寄出。

母親

「作為一位母親,面對去年台灣『#MeToo』運動襲來的各種新聞訊息,我感到相當擔心,我的女兒正值要進入青春期的風暴和許多情感考驗的年紀,我懊惱於不曉得如何跟她討論這個事件。」您說:「我是一個開放的藝術人,但我發現缺乏這些語境和語言跟她談,所以感到有點慚愧,因此想到有這樣的方法(做這個展覽)可以去談,這也因此而讓這個展覽有了正當性。」在一個炙熱的午後,我打開手機新錄音,重訪那天開幕時您的導覽解說。我明白了要觀看這個展覽,在各種層面上都必須透過您作為一位母親的身分來理解,並且有了一個苦澀的發現。

我的母親,她的皮膚皺巴巴的,乾燥而溫熱,一回到老家我即挨身進她的氣味裡。我喜歡撥弄她耳上短潔的髮梢,順其耳骨奇巧的形狀以指尖轉圈繞著,想像她應該會很舒服。關於她年輕的時候我記得許多事情,可我不記得她最後一次穿上裙子是什麼時候了,可能是在我小學的畢業典禮上?後來她那些深棕、鏽紅、暗紫色調,樣式、剪裁和花色都稱得上樸素工整的連身洋裝、套裝,都被熨燙整齊,永遠掛在衣櫃裡了。

「給女兒的一封信+高俊宏」展間中的作品《蘇菲的困惑》。邀請觀眾坐在沙發上聆聽一段詼諧模擬Call-in的廣播劇,演繹親子之間難以言說的問題。

開口跟母親說我被性騷擾了是國中的時候。不記得當時是遭遇到的第幾次,在馬路上、狹路間、公車上、圖書館,還有兒童樂園裡,那些面貌模糊且幾乎高上我個頭一倍的陌生男性惘惘的威脅,從我還是小鬼的驚詫魂飛,到略懂男女情慾的羞愧不已。當時我肯定說不出「性騷擾」,還沒說上一句話就已上氣不接下氣,不知道要說什麼就已噎在喉嚨裡。母親沒有停下手邊剝除菜根的活,她背對著我偷偷整理了一下呼吸,不讓空氣把她擰緊,接下來所發生的猶如本能反應地,她必須,而且必然,需要公然向我(還有這個世界)展示無辜一般,她語句決絕,凜然地說:「妳在騙人。」

母親那麼謹慎,不打擾人地,深知別讓外人窘迫地用最無害的方式,將我的坦露匆匆捏碎。那個晚上特別安靜,晚餐吃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在此之後,某一個部分的我蹲進了時間流動之外怪異的一截,不斷重複播放重複播放,只有我和那些男性的時間之屋,地下室,不得見光。

市村美佐子「恐懼,釋放吧」紙偶製作工作坊。參與者將人們在性別歧視、父權體制和殖民主義仍存在的公共域裡所感受到的恐懼化作紙偶。

在我身高拔起,外顯性徵逐漸成熟,走進更精密複雜的世界,遇到更多這種定格之瞬,對象是陌生人、具有各種層面上社會階級高於我的熟人。而同時我的社交技巧會進步,發展出順應於自己感受的拒絕能力、反制能力,開始由無法意識到情勢可以那麼快地,從一個狀況忽然跌入另一個狀況的驚詫和無助感中,逐漸懂得如何防範事情的發生。我透過周遭的訊息網所提供的情境想像力,還有親身去體驗、解讀、探索愛情和情慾的各種通道,產出理解自己以及理解他人的途徑,於是扯裂、撐開我在「地下室」空間之外的結構。

也許跟你我一樣的人就在看展覽的人群當中,彼此擦身而過,而那建造每個人型態、樣式各有不同的安全屋,其每一塊磚,可能都是由另一座小學、某個火車站、最熟悉的公寓、圖書館、大賣場等等所在,曾經被轟炸成廢墟,再一塊一塊撿拾來,重新搭蓋起來的。如今的我能將兩個不同人的內在時光,移遞、換位——母親還有她的女兒。「她不想讓自己和他人窘迫,她的不安無處置放」——母親和女兒亦是。

「女性自我代表團+廖建忠」的開放式影展空間《日常學 電影院》。空間中錯落的幾何量塊,是由19位11歲到64歲女性的日常經驗與情緒團塊所構成。

我長大後也幾乎不穿裙子。我們在許多方面都是祖先的產物,每個家庭的思考方式都有模式與病理學可循,信念與行為也會代代相傳,就像外型特徵一樣。有些有意識無意識的特徵,有的強大、有益,有的則不是如此。關於「#MeToo」所包含的內容,如果不知道該如何談是一種疾病,那麼在這個屋簷下的我們既是那個疾病的受害者,但同時就是疾病本身。我由衷地希望,這個代代相傳的疾病,有一天會被淘汰。


依據目前中央研究院所藏,於乾隆元年刑科題本中的婚姻姦情檔案,399件中有45件屬於一種案例,即「強姦未成,或但經調戲,本婦羞忿自盡」。清朝對於強姦行為的認定要件相當嚴格,依據「犯姦律」,要證明強姦事實的存在「須有強暴之狀,婦人不能掙脫之情」,而證據需包含「有人知聞」;「損傷膚體」;「毀裂衣服」。上述似乎意味著,女性若因無法證明自己被強姦,遂採取了自殺一途,也許為了以命換來世人相信自己的遭遇,或因事後的社會生活難以為繼所導致。清朝出現對此強姦行為的嚴格定義首次出現在順治三年所公布的律例,主要原因在於藉主張回復朱明儒學來強化其統治的正當性,新律法鼓勵女性盡量待在家中,避免與丈夫之外的男性接觸,符合傳統儒學對於貞節與貞操的想像。

 

 

關係人
2024/6/1-9/8
台北當代藝術館

 

本文作者|郭俞平
從事專職藝術創作,作品涉獵媒材廣泛,近期作品見於台北市立美術館「摩登生活:臺灣建築1949-1983」、國立台灣美術館「地緣詩學:瀕危世界的多變性質」、「2023綠島人權藝術季:傾聽裂隙的迴聲」等。

註|本文採以書信的形式書寫,乃受到「關係人」展間裡一件作品《To:________》的啟發。那是一座白色的僅能容納下一人的木牆隔間,打開門,裡頭擺了一疊信紙和信封,創作者邀請觀眾將難以當面言說的話寫下來並將代為寄出。該作觸發我想寫一封信寄給某個人,然而我並不知道地址。最後我寫給了策展人,以這樣的方式回應這個展覽。

 

註1|「關係人」展出地點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建築前身,即為日治時期的建成小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