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女性性語言環境一次貴重的詞庫擴充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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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文|吳曉樂
鑿作現實的藝術(上)
房思琪把她的語言借給我們,讓女性在這幾年的性暴力陳述裡,得以不必那麼吃力地追趕與獨創……

收到「鑿作現實的藝術」這個專輯題目時,我內心第一個念頭是,十年之內,我想不到比林奕含所著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更適切的答案。緊接著,第二個念頭浮了上來,稍有不慎,說不準就寫壞了。一時半刻,我拿捏不定主意,索性暫擱,先處理其他工作,豈料,翻找資料到一半,眼角餘光注意到網頁右側的欄目顯示林奕含2017年受訪的文章,〈《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林奕含:寫出這個故事跟精神病,是我一生最在意的事〉。點進去一看,瀏覽人數近兩百萬了。老實說,這篇文章,每隔幾個月,我就重讀一次。我猜,這大概是個兆頭,終究我是想寫她與她的小說的。林奕含出書以前,我就是她的讀者了,數算我的人生,情緒疾病數度造訪,求學階段,我深愛作家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與黃宜君的《流離》。英國首相邱吉爾曾描述「心中的憂鬱就像隻黑狗,一有機會就咬住我不放」,我以為,邱妙津跟黃宜君不僅描述了黑狗的樣貌、埋進血肉的齒痕,他們也同時展現出一種姿態:即使被黑狗糾纏,我還是不打算將就地活。林奕含對精神疾病的描述,我也聞到近似的、深深吸引我注目的氣味。

邱妙津《蒙馬特遺書》,聯合文學,1996(初版);黃宜君《流離》,高談文化,2005。

2017年初,《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上架,我自然是眼都不眨地買下,有些著急地啃完,當下,喉頭似乎被什麼給噎著,感受是模糊的。2月12日,林奕含在台北國際書展完成約30分鐘的演講。起初,她語氣嚴肅地說,小說之所以強調改編自真人真事,是為了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若感受到痛苦,不能以「幸好這是一本小說」來調節,「我希望你(讀者)可以與思琪同情共感。我希望你可以站在她的鞋子裡」。且,如果讀者在這部小說裡讀到一絲希望,她也要「任性」地說,讀者讀「錯」了。最後,她指出小說裡隱含著一個詭辯,整本小說不妨概括成「有一個老師,長期利用老師的職權,在連續誘姦、強暴、性虐待女學生」,她卻選擇以「華麗的文字遊戲,去堆疊、垛砌」。後續在讀墨的專訪,她衍伸了上述的論點,她私人更傾向把這本小說解讀為「一個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它裡面是有一個愛字的」。至於「文字遊戲」,是她對於浩浩湯湯五千年所堆疊起來的文學,以及人們從中鍊造出的「審美快感」,提出的莫大質疑。緊接著,她做了一項我很是在意的表態,她坦承,李國華在現實中有個原型,而這個原型也有個「原」原型,即是胡蘭成。

小說引起一定的迴響,短短兩個月內,再刷了好幾次。

接下來的事,我想讀者們也知情,林奕含於住處自縊身亡。印象所及,有好幾個月,輿論熱議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其中,有一條路徑是——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視為作者本人的「真實紀錄」,小說於焉被拆解成一則又一則的「線索」,人們著迷地持著這些「線索」與現實可視的一切進行過分隨興的投影與比對。諷刺的是,林奕含也曾舉過不只一個例子,說明自己對於人們慣性將「作品」與「作者生平」混為一談,深感不以為然。再後來的事,在此就不贅述,網路上都「搜」得到。既然此刻我收到的題目是鑿作現實的「藝術」,那麼,我想盡可能地回歸到藝術,談這本小說如何擾動社會。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游擊文化,2017。

影劇的驅魔祭儀,常見一個環節是找出惡魔真名。最讓我信服的解釋是,一旦知曉了惡魔的原貌,人類遲早會推敲出抵抗的方法。惡魔必須透過附身,借名作祟來混淆視聽。我以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這本小說最貴重的價值在於,細細描繪了惡魔的喬裝。過往,談到強暴、性虐待,我們腦中率先浮現的畫面多半是滿臉橫肉、堆著壞笑的陌生人。房思琪眼前的李國華,卻是好聲好氣,甚至帶著點文質。他的身分也是社會預設、理應敬重之人——老師。若李國華直接以暴力侵犯房思琪,他人必然能同情她的受難;偏偏小說裡,李國華竟是和顏悅色地,拐彎抹角地逞慾,世人因此誤信此乃「情投意合」;暫忘了李國華有權勢,房思琪沒有;李國華可以談條件,房思琪不能。李國華可以凝視房思琪,房思琪要「以凝視還以凝視」是勞而無功的。性暴力的驅動始終來自權力,但人們多麼傾向否認權力的「其實在場」。

幾年前,網路上流傳一篇漫畫〈Trigger Warning: Breakfast〉,台灣更常見的標題是〈被強暴的第二天早上,我幫強暴我的人做了早餐〉。漫畫裡,主角以第一人稱描述被強暴之後,她對於自己沒有反抗很是自責。為了緩解內心的矛盾與痛苦,主角決定將受暴的經驗「改造」成浪漫約會故事。許多人因這部漫畫知悉了「非典型受害者」面臨的複雜情狀與疑難。《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我以為有近似的作用,且林奕含的語言、她筆下的功利社會如此貼近我們的生活,我們要引之來除魅時,精神上甚至不必緊張發音是否正確,「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妳愛的人要對妳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麼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林奕含逝世後,作家張亦絢提早了《性意思史》的時程,她坦言,若從蘿莉塔的角度,重述故事是困難的。一部分的理由是「一個女生,要進入性的語言,或者要進行性表達的時候,有很多的,我們暫且說是坑洞吧。這裡有個現實是,男性的性表達,或者是男性的性,都相當頻繁地出現在文學、政治、日常生活中。她到底怎麼跟這種語言環境相處?她有沒有自己的語言?」沿用張亦絢的觀點,《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就是女性在創建自己的性語言時,一次貴重的詞庫擴充。隨著風波消停,這本小說仍在排行榜久久不墜,好事者走了,讀者留了下來。晚近幾年,我身處的藝文圈、學術圈陸續有人出面主張,自己被「上位者」長期利用職權,誘姦、騷擾或性虐待,特別到了今年,戲劇《人選之人》刮起的MeToo風暴,數十位當事人出面描述自己所遭遇的性暴力事件,在他們的聲明裡,我時常讀到《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文字,以各種形式再現。縱然林奕含自稱「無意也無力去改變社會現狀,也不想與結構連結」,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裡有一種質素,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在《如刀的書寫》所述「(我的幾部作品)……之所以為政治書寫,原因在於它們嚴謹地探索且揭示了女性的真實經歷。透過這樣的揭示,男性看待女性的眼光,或者女性看待自己的眼光將會有所不同……書寫多少因此具有影響力。」

張亦絢《性意思史》,木馬文化,2019;安妮.艾諾《如刀的書寫》,啟明出版,2023。

誘姦不僅是性自主的侵犯,也有感情操縱的成分。在過往以男性作家啟動的藝術裡,如納博可夫的《蘿莉塔》、齊克果《誘惑者的日記》、高更《塔哈馬納的祖輩》等等,「感情」的存在反而成了某種情結,世人反而就此認定權力被消融,而不是棲身於感情裡,悄悄且持續地產生壓迫。李國華的原原型是胡蘭成,那就不得不提張愛玲的《小團圓》,張愛玲以虛構的九莉跟邵之雍二角,再次嘗試梳清發生在她跟胡蘭成之間的一切,的確有性的傷害:子宮頸被折斷(醫療上並無此用語,可能是迂迴地暗示激烈的性行為;又,這本理應與〈色,戒〉對讀,然篇幅有限,就不多說),但即使邵之雍造成的痛苦無可比擬,最終九莉做了一個夢,「之雍出現了,微笑把她往木屋裡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澀起來,兩人手臂拉成一直線,就在這時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來快樂了很久很久。」林奕含也反覆重申,房思琪她注定會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慾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我以為兩位作者展現了藝術的最高技藝:將相互矛盾拮抗之物靈巧地置於一處。讀者同時看見愛與暴力,愛並不抵銷暴力,愛依然是愛,同樣地,暴力也是暴力。這樣的詮釋(也像《人選之人》的張亞靜),提供了現實中不幸被誘姦之人,贖還自己的軌跡,他們可以承認自己胸中曾經有過愛,但那並無損於,他們的意願沒有「真正被看見」的事實。

張愛玲《小團圓》,皇冠,2009。

房思琪把她的語言借給我們,讓女性在這幾年的性暴力陳述裡,得以不必那麼吃力地追趕與獨創,進而生成一定規模的語言環境。每年3月16日,我不會忘記,買一塊小蛋糕,走進樂園裡,尋一塊角落,一口一口靜靜地吃著,並且允許自己悲傷。

 

 

本文作者|吳曉樂
居於台中。喜歡鸚鵡。魂系遊戲玩家。著有《那些少女沒有抵達》、《上流兒童》、《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經公共電視改編為同名電視劇)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