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書寫他者的對話:與《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作者簡永達
2024
01
09
文|江婉琦
我們都在書寫他者,也都開始遭遇,和筆下的移工處境一模一樣的劇情……

某天,簡永達在臉書看到移工朋友的告別式貼文,他說自己單純作為一個關心議題的人,只是想去看看。沒想到他在殯儀館找了半晌,最後只在樹叢、廁所旁邊看到一個簡易的小棚子。那是泰國移工拜倫的喪禮。在那之後,永達跟拜倫的兒子M一起在一個小房間播放拜倫留在手機裡的遺言,他看著影片中痛哭失聲的那位父親,那也是永達在告訴自己記者生涯要站得遠、不要有太多感情之後,他動搖的時刻。

拜倫與M的故事,讓簡永達的移工書寫從遠遠的位置,加入了自己的感情。(攝影/簡永達)

從訪談者到書寫者

在永達參加「Openbook好書獎」頒獎典禮那天,我約他在西門的咖啡廳碰面,這是我跟他成為互相知道對方的臉友以來,第一次面對面聊天。

我一坐下來就問他,之前都是訪談別人,現在被訪談的感覺是什麼?他說做這個題目六、七年,現在會有自信一點。2016年,永達因著《報導者》主管的任務發派,到台中「第一廣場」住了兩個月,寫了第一篇報導〈第一廣場,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

我和永達一樣,都是由一篇報導慢慢變成一本書。他的新書《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跨國勞動在臺灣》,第一廣場是其核心,後來的六、七年他所做的報導,也都是當時在一廣認識的朋友延伸的。我則是從台北車站開始,在《移工怎麼都在直播》中,慢慢回顧自己2015年上大學以來,認識的印尼朋友們帶我去看的世界。

台中的第一廣場(2016年更名為「東協廣場」,但一般仍慣稱舊名)是書中所有故事的起點,簡永達曾在此賃居了兩個月。(簡永達提供,攝影/《報導者》林佑恩)

移工對我們的期待

在移工社群中活動,我們的角色並不同。永達是一位記者,會需要因為報導而去認識移工,「但其實大多時候,他們不知道《報導者》、《鏡週刊》是什麼媒體,他們不知道我在幹嘛。」永達在移工社群中有很多時候不知所措,但他會聽到不同移工對他的期待。愛漂亮的選美模特兒Jake一開始視他為讓自己變有名的方式;而在一場喪禮上,亡者泰國移工拜倫的兒子M問他,你可不可以把這個重要的故事寫下來?

永達說自己是男性,多半做的是職災相關的題目,因為男性廠工比較容易跟他喝酒、唱歌,也會跟他聊把妹的話題;我則在台北車站認識一群印尼看護姊妹淘,經常參與她們的跳舞場、化妝間,她們時常跟我說印尼男生的壞話。但我也在社群中,感覺到移工對我的期待。跟我所相熟的移工,多半有一種想與台灣人親近的想望,或是他們自身就是這個社群的名人,跟台灣人妹妹(我)拍照或許會得到多一點注意。有一陣子,我在想「很想認識台灣人的印尼人」,她們是有什麼樣的性格呢?而我發現這樣的她們,都有一些不那麼喜歡自己家鄉的一面。

江婉琦《移工怎麼都在直播》(木馬文化,2022)與簡永達《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春山,2023),以不同取徑關注在台移工的境遇。

想要找到新的方式

永達回顧自己寫書的過程,在離開媒體成為自由記者後,他跟藍佩嘉老師一起做研究,再到哈佛擔任傅爾布萊特學人,才完成這本書。做這些事,是因為「我覺得有的時候寫到最後很灰心,移工這些主題,就是一直重複,它結構性的問題可能都差不多。」永達寫作移工報導,後來幾年思考的是那些真正能影響移工處境的人,他們的雇主和政府,「他們在意的事情到底是什麼?」於是他去研究越南的國際搶工、懷孕移工媽媽,在過程中一直試圖尋找新的方式,讓大家重新注意這個問題。

我與永達相像的是,我們都感覺到過往的移工書寫,長時間停留在勞動的面向。移工在媒體和主流的敘事裡,或者說任何的議題在淺層的表述裡,為什麼不是勵志感人,就是刻苦可憐的故事呢?永達在爬梳文獻、政策,也一面訪談的過程中發現,自1990年代台灣引進移工,30年來移工的處境結構性的重複,我們的政府對待他們的政策沒有改變,甚至陸續加諸一些新的限制在他們身上;可是同時間的30年來,移工在台灣的社群形成很強的社群力量。他在這些年的訪談裡,總是感受到這兩股力量的拉扯。「有受訪者可能同時是一位愛漂亮的選美模特兒,但也是移工工會的成員。」

親身的參與觀察

我們都在書寫他者。不過,永達也在去年在哈佛的生活中發現,「我真的變成了一個外來人。」他開始遭遇很多和他訪談到的移工處境一模一樣的劇情,在異地的他要割捨自己過去的社會關係,「你會發現你變得很積極參加各種活動,經營自己的關係、重新建立自己的社會網絡。」但同時,因為跟移工一樣,在國外是處於工作的狀態,沒有慢慢適應的時間,「你要很快的去學習美國他們的工作文化。」永達發現自己瞬間就變成他過去寫作裡的主角。

到哈佛擔任訪問學人,簡永達切身體會到成為「他者」的處境。圖為在美國與新朋友的聚會。(簡永達提供)

簡永達一開始對於要將不同主題的報導串連,感到很困難,後來經由喜歡的非虛構作家何偉建議,把自己認識移工的過程書寫進去。(攝影/江婉琦)

有趣的是,我最近也微妙的成為了我寫作故事中的主角。在訪談了無數印尼姊姊們的直播、看過她們與老公們的頻繁視訊之後。我談戀愛了,男友住在國外。為了與男友視訊、「遠距」出去玩,我買了人生第一支自拍棒,帶著鏡頭裡的男友出去玩,並開始體驗移工直播與視訊的日常。我開始發現,當我在公車上與男朋友視訊,坐在我身旁的乘客很想離去。移工在直播的時候,真的能找到自己的空間。而過去我總會在移工姊姊的視訊手機裡看見她們懶懶的丈夫,丈夫們上半身脫光、手擺頭上、慵懶躺著,我總覺得這是他們懶惰的象徵,沒想到自己跟男友視訊的第二個月,我自己也不自覺擺出了這樣的姿勢,便不禁笑了起來。原來懶洋洋躺著的那些丈夫並不一定懶惰。我在戀愛中參與觀察到許多過去「移工直播」沒能體會到的事情,也發現自己還是會有一些刻板印象存在。

 

本文作者|江婉琦
台南關廟人。政大民族系畢。自2015年開始關注移工、移民議題,嘗試用身體去通過外在的人、環境、氣場,然後冷靜身體,讓神奇的身體協助我們整理對社會的理解。2022年出版書籍《移工怎麼都在直播》,獲2022年Openbook好書獎、金鼎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