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作為一直不停出現又消失的能量,它的產生是人為的、自然的、有機的、即興的、無法被定義的,也是一種不為任何意圖而產出的物理反應。聲音源發出聲響後,聲波在介質中傳播、行進與發散的同時,也會與空間中不同材質的點、線、面、物體進行折射、碰撞,疊加或消弭,產生出新的共振(resonance)1,人們耳朵接收到的聲音,就是這一連串共振下的結果。
然而,當人們開始從聽見的聲音中探討社會階層、文化脈絡、語言學、人類學等不同背景之下所產生的實踐與現象,聲音就變成記載與觀察的工具。錄音技術的發明,讓人們得以錄下當下發生的聲響,不論是個人記憶的保存或是對外的傳播,2在音樂上,也因爲錄音技術與唱片業的興起,使音樂成為流行文化商品。另一方面,錄音技術也讓領導人物的言論與演說得以被記載,錄製與播放的重複性行為也成為當權言論的傳播工具。
1960年代開始,聲音漸漸成為人們探討的對象,聲音藝術在近60年間發展,人們開始關注音樂之外的聲音,不同領域中也出現以聲音作為研究主題的文本。除了延伸音樂上的聆聽模式之外,聲音藝術中出現了更多元的聆聽練習,甚至有顛覆傳統、充滿實驗性與概念性的演出和創作出現,開啟了聲音上的哲學性思考、意圖破解人們所熟悉的聽覺樣貌。
近年來,許多台灣本土的聲音採集者、田野錄音師或創作者們,都試著藉由觀察、田調、錄音等方式,記錄或再現這片土地上正在發生與消逝的聲音,一直以來,人們都是以接收者的角度搜集、探究社會、文化中的聲音,許多藝術創作者善於取材社會上的各種議題,轉譯成為創作。英國學者克萊兒.畢莎普(Claire Bishop)提到:「當我決定在我的作品中應用社會現象元素並代表它時,我意識到在我開發這個作品之前,已存在一些明顯或隱含的問題。作為一名創作者,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是透過具體化每一個決定來澄清和找到處理有爭議的問題的立場。」3透過這些作品與參與藝術的經驗,我們可以反過來思考——聲音是否也能成為主動者,改變社會,甚至是作為傳遞的能量,打破人們在生理與心理聽覺上的疆域與認知。
非語言式的關懷聆聽:
米哈伊爾.卡里基斯《我聽見你》
藝術作品作為產出概念的媒介,能否藉由創作過程與生活中的行為改變,進而擾動社會?聲音藝術家米哈伊爾.卡里基斯(Mikhail Karikis)在作品《我聽見你》(I Hear You)中提出了兩個問題:「聆聽是否可以成為一種關懷和共有的溫柔行為?聆聽是否可以作為一種力量,挑戰誰是可見的和誰被聽見的權力?」在五聲道的視聽裝置(audiovisual installation)作品中,藝術家花了一年的時間與藝術團體「藝術作品計畫」(Project Art Works)4合作,觀察那些非口語神經多樣性(non-verbal neuro-diverse)照顧者與照顧對象之間的互動,他察覺到關照過程中所使用的非語言式傳達,例如:眼神注視、觸摸、低語、咕嚕聲、單字言語、口哨聲、笑聲、拍掌和手語等等。卡里基斯被非口語人士和照顧者之間的親密關係所吸引,他聽見了每個人的非口語語言的微妙差異,以及這些聲音是如何被聽到、解釋和回應。
作品中探究了超越語言的溝通方式,在彼此之間的互動、創造、憤怒與痛苦的過程中,擴展了傳統語言在聲音、觸覺、動作和物質性上的各種可能性,也打破其限制。裝置中所拍攝到的親密互動影像讓觀者重新思考我們對於正常行為的既有想法,以及我們如何定義「能力」本身。藉由分析作品深層面所產生的關懷式聆聽(caring listening),可延伸探討「聲音力」(the power of sound)——以聲音作為政治上、哲學上、社會上與文化上所具備的力量。藉由聲音力,進而減少視覺的霸權與不平等(例如:微小的聲音被巨大聲響所覆蓋),消除人們的聆聽框架,以沒有偏見的聆聽,欣賞聲音本身的樣貌,一如還原式聆聽(reduced listening)5所重視的:聽聲音本身。除了思考聲音背後的脈絡之外,也需加上純聽(acousmatic listening),才能讓人們以不同角度思考聲音的意義和多樣貌。聲音在傳播中沒有任何邊界,唯有人們決定去相信永遠有更多聲音值得聆聽,這些從未知領域而來的聲音才會來到我們耳朵裡。
老靈魂的聆聽實踐
我與創作夥伴於2018年開始執行的「聆聽老靈魂」計畫6,在台灣不同城市中進行,此計畫邀請55歲以上的在地長者居民,從聲音與聆聽出發,參與6至12堂工作坊並進行共創。工作坊的目的是希望能將不同族群、背景、年齡、性別的參與者作為對象,從過程中所獲得的資訊、採集錄下的聲音,進一步分析參與者的聆聽感受、對聲音的理解,並將聆聽的重要性與聲音的特性推廣給更多人知道。除了試圖打破以視覺主宰的世界之外,也將從累積的回饋與素材中探討那些「不被聽見」、「即將消失」的聲音。
聲音工作坊的其中一堂——「物件即興」是帶領參與者體驗非語言式溝通的橋樑,在這堂工作坊中,我們會使用每個人帶來的日常生活物件,聽聽這些物件可能會發出的聲音、探索同一個物件由不同人製造的聲音差異,並進行即興合奏。「即興」在日常中時常發生,但我們卻很少注意到,有時只是一個念頭、一個新的嘗試、一個轉念之間的決定,就會讓生活中產生更多新鮮感。許多長者會懼怕未知、不確定性,習慣用固定的方式與人交流、互動。在物件即興合奏裡,重要的是聆聽別人的聲音,而不是一昧的製造聲響,即興的自由也並不是隨意發聲,而是聽見之後選擇如何回應,與對方進行非語言式的交流。
在執行「聆聽老靈魂」計畫時,我們遇到不同族群、不同背景的人,當人們唱起部落裡的古調、聊起60年前的聲音記憶、拿起生活物件製造聲響、用母語模仿動物的叫聲時,這些過程打破了我看待聲音作為創作媒介的框架,聲音是讓人們感知環境、感知自己、感知他人、感知社會,也是開發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創造力的途徑。唯有專注聆聽,才能理解這些已被保存、沒被記錄到的聲響與人、與地域之間的關係以及可能性。
翻轉聲音:聆聽作為改變社會的媒介
聲音無所不在,這些有趣的、隨機的、無預期出現的聲音也揭露了各種訊息,藝術作品是創作者將這些訊息轉譯後所產出的能量,現代人能有各種機會與途徑接受各類型的作品,我一直在想,若觀眾能將聆聽作品的過程轉譯為日常生活中的聆聽方式,是否能延伸成另一種層次的理解?進行聆聽行為後的思考、觀察或態度,並不只能用來反映社會現況或成為改變社會的行動。每個人與生俱來都有創造性與藝術性,也都能好好聆聽,透過聆聽的過程,人們將會從自己的聽覺角度感知世界。當專注聆聽成為受到重視的行為,聲音才可能帶領人們來到一個超越聽覺的未知領域,而當聽覺藝術成為每個人身上持續發生的行動,屆時我們或許不再討論藝術如何改變社會,而是反過來用另一種角度思考:社會如何關照人們與生俱有的藝術性。
本文作者|鄭琬蒨 Wan-Chien Cheng
在台北生活的屏東人,倫敦藝術大學聲音藝術(sound arts)碩士。從小學習古典音樂,因著迷於聲音的稍縱即逝特性而開始研究「聆聽」的各種現象。擅於透過野地錄音素材、物件聲響裝置與電子合成音的組合,改變聽者對於聲音的想像。近年來以即興表演和聲音創作為主,創作主題圍繞在長者族群、社會事件、文化觀察、記憶和聲音的感知性。現為「聆聽老靈魂」計畫主持人與聲音藝術家。
註1|義大利女性主義哲學家亞德蓮娜.卡瓦雷羅(Adriana Cavarero)在其著作《For More Than One Voice: Toward a Philosophy of Vocal Expression》用聲音的共振(resonance)特性談聲音政治性。
註2|愛迪生列舉出留聲機將來的用途:1、用於寫信與聽寫。2、用於有聲圖書,幫助盲人。3、用在辯論術的教學。4、複製音樂。5、「家庭唱片」,存錄日常話語與種種回憶。6、音樂盒和玩具。7、能以清晰的語言播報回家、吃飯等等時間的鐘。8、精確地複製發音的方法以保存語言。9、教學用途。10、電話連接,使留聲機可以作為傳遞永恆以及珍貴的紀錄。
註3|出自《人造監獄》(Artificial Hill)這本書,原文為:Contemporary art's 'social turn' not only designates an orientation towards concrete goals in art, but also the critical perception that these are more substantial, 'real' and important than artistic experience.
註4|「藝術作品計畫」(Project Art Works)來自英國哈斯汀(Hasting),此組織為神經多樣性藝術家提供了自主和實踐的機會。網站:https://projectartworks.org/
註5|法國作曲家皮耶.薛佛(Pierre Schaeffer)提出了還原式聆聽的概念,這個聆聽模式將重點放在聲音本身,屏除聲音的意義與關聯,米歇爾.希翁(Michel Chion)也針對此聆聽模式提出了見解。
註6|2018年開始,「聆聽老靈魂」在全台灣各地執行,計畫主持人(即本文作者)鄭琬蒨召集一群以聲音進行創作的藝術家組成團隊,透過聲音、聆聽、音樂、肢體行為、即興、戲劇等主題,帶領長者們打開耳朵,觀察環境並進行聲音的共同創作。「聆聽老靈魂」目前已在:大稻埕、北投、大安森林公園、二二八公園、萬華、板橋、林口、新竹、彰化、台中、台南、高雄、屏東等城市進行,累積近兩百位長者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