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城是透明的:「Shoot the Book!」怪物來了!
2023
10
12
文|蕭瑋萱 Katniss Hsiao
圖|蕭瑋萱提供
《成為怪物以前》從全球書籍中脫穎而出,成為台灣第一部闖入坎城的小說……

每年5月,坎城影展與市場展同時展開,舉辦影片放映、獎項、論壇、媒合等多項活動,被視為電影藝術與商業的殿堂。

 

其中,「Shoot the Book!」坎城影展書籍改編推介單元,每年由專業評審團,從全球選出10至12本作品推薦給國際電影人,獲選作品將由坎城主辦方偕同版權經紀人進行媒體宣傳、提案大會、B2B媒合會等活動。

 

今年,《成為怪物以前》(Before We Were Monsters,以下簡稱《怪物》)從全球書籍中脫穎而出,獲選為2023「Shoot the Book!」推薦選書,成為台灣第一部闖入坎城的小說。

坎城影展主場地盧米埃影廳(Grand Théâtre Lumière)前的紅毯大道。

坎城是水,坎城是眼淚、雨滴、雞湯、水窪、雞尾酒與大海的組合。

坎城是透明的。

*

「Shoot the Book!」提案和會議由影視版權經紀人珊珊負責,身為作者,我的工作乾淨簡單,吃吃喝喝,介紹自己接著與大家聊天,多麼誘人肥美的任務啊,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了。但不知怎麼,離開台灣前總有些難熬不安,決心連哄帶騙將我弟拐上飛機,想著有他在能安心些。

誰會知道呢,抵達坎城的第二夜竟發起高燒。喉嚨痛、咳嗽、睡睡醒醒噩夢纏身。一早醒來,慌亂地抓著我弟的手,語無倫次:今天是提案大會啊,要跟很多人認識聊天啊,怎麼辦怎麼辦……

我弟遞上各種藥,混著吐槽和關心,叫我趕緊洗臉不然無法見人。他沒有展證,想陪我卻也無可奈何。「有事打給我,我都在這裡。」他說。

後來我才意識到,「我在這裡」是句魔法。像條細細的線,將我僅存的意識綁進體內,繫上結。我因此得以存活。

腦袋難以運轉時,剩下的只剩本能,身體的記憶與血液的流動。左腳右腳知道自己的使命,搖搖晃晃往前,肉體的痛讓一切更不真實。暈呼呼地通過安檢,走向節慶宮(Palais des Festivals)的記者室。

那個導演、演員接受採訪的、閃光燈亮晃晃的記者室啊。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無法移動,直到珊珊又是好笑,又是擔心地拉著我坐下。

就是這個記者室,那個導演、演員接受採訪的、閃光燈亮晃晃的記者室啊。

主持人得知我是《怪物》的作者後,連連驚呼,貼臉親吻、擁抱、捏手臂、再貼臉親吻無限循環。我那破破爛爛的英文不管說甚麼,總能得到誇張又真心地「Oh là là」和稱讚,法國人的戲劇化與浪漫熱辣辣地。她身上濃厚的椒麻香(可能還混有一點鳶尾),是當時少數能衝破堵塞鼻腔的氣味。

後來幾場派對、酒會,我總被這樣火熱的氣氛照顧著。微笑交換名字,擁抱,打招呼,介紹自己,聊聊彼此的國家。

或許是身為唯一到場的作者,也或許是活動舉辦以來第一位入選的東亞作家,亞洲臉孔看著眼生。大家嘰嘰喳喳好奇年紀,好奇經驗,好奇家庭背景,好奇台灣的出版環境,好奇台灣是怎樣的國家。

妳看起來不像犯罪小說家啊,怎麼會想寫這麼黑暗沉重的故事?他們親暱地拉著我的手。從台灣來坎城飛了多久?哇!20小時,半個地球!是出版社要妳來的嗎?啊?是妳自己要來的!大家驚呼。

「真好。」德國出版人讚賞地點了點頭說:「妳展現了作者對活動的重視。」

「謝謝妳來。」活動承辦人握了握我的手。「我們很開心。」

《成為怪物以前》於「Shoot the Book!」手冊中的介紹頁。

帶著影展展證和小說,闖蕩坎城。

*

看上去提案並不困難:播放小說介紹影片、由主持人開場、詢問三個問題,接著提案人進行答覆。關鍵是能夠在這舞台,面對台下近百位專業的國際電影人和攝影機,自信地聊起作品。

遇上不喜歡的電影,就算劇組在場,許多人依舊會毫不客氣地起身,一走了之。記者會也是一樣的,如果作品、提案人的回答他不喜歡,提起背包逕直走出的也不在少數。需要足夠堅定,才有辦法鎮住場子。

影片結束後(影片是吸引聽眾的第一拍,無比關鍵,又是另一個能夠深入聊聊的故事了),舞台燈亮起,珊珊坐在正中央接受提問。她穩穩接住主持人的脫稿演出,兩人一搭一唱,現場揚起不少笑聲。

她絕對是表現最好的一個。

我定定地望著她,那是份乾乾淨淨的堅強和自信,一種純然的美,我想我當時的表情就像小孩第一次見到糖葫蘆,晶瑩剔透,蜂蜜色的光澤,閃閃發光。

珊珊突然喊起我的名字,俏皮地邀請我揮手和大家打招呼。我眨著眼,有些笨拙地舉起手。台下響起一陣陣歡呼和掌聲,身旁的女子甚至用活動小手冊輕輕拍了拍我的大腿。

我騙珊珊說我沒哭,但怎麼可能呢,摀住嘴,眼淚鹹鹹的。

發著燒,一切都恍惚。像隔著一層水霧,看不清,但只要往前一點點,再一點點,水會輕輕落在身上,最終彈開。

我弟傳來訊息:「還好嗎?」

「等等回來吃飯。」手機浮出:「我燉了雞湯。」

*

坎城接納著一切,平凡與華麗、笨拙與機敏、混沌與清明。

吞下退燒藥,穿上鎧甲,走進市場展聽講座、上大師課。拖著高燒的身體奔跑,踩過水窪,濺起汙泥,忽略裙襬沾染黃褐的水漬。跑起來吧,跑起來,一腳跨過一腳,影廳就在眼前。

偶爾和人擦身而過,偶爾和身旁的陌生人聊電影,交換聯絡方式,接著回家大吐特吐,補一顆止痛藥,喝點弟準備的雞湯或粥,跟他說說今天的坎城。

夜晚的海灘化身露天放映場,是坎城影展的招牌風景之一。

在坎城的最後一天,我的身體終於好了些,太陽也現身,難得的好天氣。

出發前,我大放厥詞,說要拿小說到坎城各處拍下浮誇的照片。於是換上最喜歡的紅裙,塗上口紅。真正要拍照時卻無比慌恐,彆扭尷尬,像19世紀害怕照相靈魂會被吸走的人們,面對鏡頭我總惶恐不安。

弟只能嘆氣,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看旁邊,看下面,把小說舉高一點。

不停地拍,不停地走,進出紀念品店好幾回,坐在堤壩聽大海的聲音,直到一盞盞街燈逐漸取代天光。坎城持續燃燒。我看出他有了疲態,我說走吧,回去休息。

「不多逛一下嗎?」我搖搖頭,他停下腳步,緩慢地問:「確定?」

「確定。」我說得很小聲,近乎低語。但,怎麼能確定?離開後,坎城將再次成為遙不可及的遠方。我一直都明白的,埋在心裡的紛亂不堪,名為害怕。

我們走回住處旁的超市,買了鮭魚、肉醬、義大利麵和柳橙汁。他體貼地上樓回到公寓,我留在一樓的小庭院,一個人。有種甚麼被剝去的感覺,甚麼東西消失了,世界突然安靜無聲。我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害怕再也寫不出更好的故事,害怕自己只是這樣,害怕讓家人與愛人失望。第一本小說走到坎城,第二部小說在哪裡?被這個念頭牢牢纏住,恐懼與焦慮一點一點蠶食靈魂。就像失戀的人總悲傷於最幸福的時刻已逝,想著再也不可能有更好的了。

大放厥詞要拿小說到坎城各處拍下浮誇照片,真正面對鏡頭時卻有許多惶恐不安。

*

我哭了又哭,毛雨細細地滴下。透明的,閃著最後的陽光。

那瞬間,記憶把我放在交織綿長的多岔路口。我忽然想起另一個地方,另一場雨,另一次眼淚:第一個在坎城的夜晚,第一場電影黑幕,影廳爆出掌聲,聚光燈打在劇組身上,導演起身鞠躬致意,亮晃晃的,看不清表情。我隨著眾人站起,拍手、流淚、感動、拍手、再拍手。

回旅館的路上,麥當勞前有群年輕人扯開喉嚨唱歌,聽不懂的詞,歡慶的曲調。坎城從未如此清澈透亮,而我從未如此感動而快樂。就這樣,雨跟著眼淚落了下來,越來越大,世界變得模糊而閃爍,我忍不住張開手,旋轉了起來。

裙襬迴旋,漂浮,那瞬間我是透明的,世界是透明的,我們一起旋轉,進入永恆。

本屆坎城影展的主視覺致敬從影逾60年的國寶級演員凱薩琳.丹妮芙(Catherine Deneuve),象徵電影永不停歇,快樂、大膽和浪漫的精神。

我蹲在小庭院,重新活過這些不經意的、美好的剎那。我慢慢明白,就算以後作品沒人喜歡也沒關係,無法再踏上坎城,再也無法走進記者室也沒關係。我永遠都會因為一張影展海報、因為電影開演前的音效而哭,我永遠都是那個,被世界感動不已的孩子。

依舊為文字狂喜,依舊喜歡著一切,依舊記得那些掌聲,那些尖叫,那每個發著高燒,卻興奮踏出的步伐。

為甚麼寫犯罪小說?第二本書在哪裡?交閃而過的回憶剎那,答案輕輕巧巧地落在手裡。我索性放聲大哭,把所有力量哭還給大地。哭個盡興,直到舒暢痛快,直到再無遺憾,這才胡亂拿手背抹了抹眼淚,回頭踩上公寓階梯。樓梯間沒有光,有些昏暗,得瞇上眼,一步步往上,最後停在雕花的綠色門前。

幾年前眼角膜受傷,也是這樣瞇著眼,站在公車站牌孤立無援,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我弟。我忍著眼淚打電話給他,他急匆匆趕來,緊緊抓住我的手。我知道那是他的魔法。告訴我,我有他。

我以為是自己的堅定和狂亂讓我前進,但或許不是這樣的。我愛大笑,也愛哭,總是不顧一切地狂奔,最終碰得遍體鱗傷,我弟會嘆氣,吐槽,然後輕輕拾起我的碎片,和我一起,拼好。

他總是在的,用他的方式,告訴我別怕。

「弟?」我推開門,我問。以他的存在,確認自己存在。

「我在這裡。」他從廚房探出頭:「吃飯囉。」

我的坎城是透明的,最後的陽光照了進來,燦亮亮的。一如往常。

坎城是水,坎城是眼淚、雨滴、雞湯、水窪、雞尾酒與大海的組合。坎城是透明的。

 

蕭瑋萱《成為怪物以前》
2022
印刻出版

 

本文作者|蕭瑋萱
現為小說作者、邊境映象電影企劃統籌。
2022年出版首部作品——犯罪文學小說《成為怪物以前》,獲得台灣文學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文學獎入圍肯定,並獲選為2023坎城影展推薦改編單元選書,成為台灣第一部闖入坎城的小說,受到國內外高度矚目。首部電影劇本作品《夜鷹》,成功拿下優良電影劇本獎首獎,引發熱烈討論。
盼能陪伴讀者與自己,記下那些被遺忘、被遺落、那些寂寞的人們與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