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行動在黑土中水平地展開:藝術家自營藝術村AIR InSILo
2022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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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虹霏
圖|吳虹霏提供
位於奧地利小鎮、由藝術家自營的AIR InSILo,提供藝文工作者休息與庇護,並鼓勵進駐者投入消費、能源、氣候、平等等議題的研究與實踐,在玩興中保持著行動的驅力……

記得2021年6月,台灣剛陷入疫情的陰影中,困在電腦前的我瀏覽著駐村平台網站,看著各地各種駐村機會在眼前展開,其中一個這麼寫著:

AIR InSILo位於維也納近郊的霍拉布倫(Hollabrunn)小鎮,
藝術家自立經營,
不受打擾的獨立房間,
支持各種媒材與概念的創作過程與計畫,
為了創造力休息、思考與研究的空間。

順利錄取AIR InSILo後,伴隨著興奮而來的是令人忐忑的未知——原定的駐村期是2022年1月,那時奧地利全國依舊處於疫情的高峰;2月下半,俄羅斯突襲入侵烏克蘭,整個歐洲像是隨著冬夜掉入看不見盡頭的疫戰中。儘管自己來到這裡已是半年多後的事了,仍能感到靜好的秋季日常表層底下,一個小波瀾就能捲起鋪天蓋地的通貨膨脹、能源、難民等危機,也更像是站在一個重要歷史的轉折點,看見民主與資本主義系統失靈下,人類價值信仰的脆弱與對未來的焦慮。

造訪AIR InSILo時已是我的歐洲之旅尾聲,這一路經歷高密度的藝術活動與參訪,多半時間談著與藝術有關或無關的對話,已是身心滿載的我,想著這個從疫情而生的小鎮藝術村,在提供藝文工作者休息與庇護之餘,如何實踐如首屆駐村主題「小即是美」(Small is Beautiful)所說的,跳脫商品形式的藝術生產框架,以跨文化對話方式鼓勵另類經濟與社群連結的可能;又要如何能身在風暴的中心與危機的最前緣,依舊警醒而堅定地,在第二屆駐村主題中,呼籲我們投入深掘技術、民主與戰爭的關係。

藝術村中的花園,也是兩位創辦人時常待著的地方。

藝術村的兩位創辦人Ksenia Yurkova與Martin Breindl並不急著餵食資訊給初來乍到的我,兩人第一個帶我參觀的空間是花園,這座花園也是兩人最長時間待著的地方。Ksenia一一指出看似一片雜草地中的可食植物後,接著一一摘下遞給我吃下:番茄、蘋果、甜菜根、無花果……。「這裡越來越乾了,植物的開花結果時間出現混淆,有時候冬天甚至不一定有雪。」氣候與環境的變化,都誠實地反映在這塊土地長出的滋味。花園旁,是兩人持續改造中的木工與金屬的工作坊,前身是穀倉,也是AIR InSILo命名的由來——這個曾是填飽人類肚腹的空間,如今被賦予儲放各種有形無形知識的期望。

餐桌上有許多食物都是來自藝術村自給自足的花園。

以藝術駐村展開問題與思辨

曾在俄羅斯擔任政治記者的Ksenia,以文字、攝影、錄像與裝置等媒材,關注溝通與語言、記憶、創傷集合與身分建構的問題。1Martin則從事媒體表演、錄像與視覺藝術,他自2001年起擔任推廣攝影與媒體藝術的社群FLUSS 的策展人,也曾共同創辦alien productions,作為新科技與媒體理論與實踐的藝術家平台。

Martin在年近六旬之際繼承了這片自己出生長大的土地,決定和Ksenia將這裡改造成藝術村,與到來的藝術家一起實驗兩人擁有的各種想法。在一頓中飯的時間,與他們一來一往的慧黠對話不失幽默與尖銳,我一路上推敲的問題或許並沒有獲得直接答案,卻激發了更多值得更深入探索的問題。

藝術村提供進駐者使用的金屬工作坊。

首先,AIR InSILo每次的駐村徵件都會提出一個主要概念,鼓勵進駐者在一個半月或三周的期間,投入消費、能源、氣候、平等等議題的研究與實踐。在歷屆駐村藝術家中,可見對於另類經濟、鄉村發展、身心疾病、女性主義、與微生物、非人的親屬關係等領域的碰觸。

除了去資本主義的核心運作方式,AIR InSILo也特別側重關注當地脈絡的研究計畫。「實驗室計畫」(Lab)邀請進駐者帶入新的方法學,探究「非地方」(non place)的批判概念。想想偌大的中歐地區扣掉人口集中的各大城市,剩餘的絕大部分土地表面看來,不過是「體現了平庸的歐洲農業環境,缺少特別的歷史、文化與政治特色。」2我想起從維也納坐火車來此的途中看到的一望無際的南瓜田,那的確是一成不變的路過風景,但他們期待的,除了與藝術家共同挖掘在平庸與不可見底下的地方特色,更重要的,是打破垂直階級概念的都市光環,彰顯真正餵養生命的生產地,充滿水平網絡的可能價值。

我們是否能為InSILo找出一個小規模系統,從共有(commons)建立起藝術家網絡,如同Vilém Flusser透過網絡的民主社會烏托邦——某種無屋頂無牆的房子,有著不同的連結線路。

 

——Martin Breindl

鄰近霍拉布倫,一處新石器時代考古遺址的環形溝(Kreisgräben)。(Fernando Martín Velazco提供)

與我們共進午餐的駐村藝術家之一Fernando Martín Velazco來自墨西哥 ,其駐村計畫「ÁNOMOS, or the lawless land」即是回應霍拉布倫作為中歐現代農耕化的起源地,以尋覓傳說中已絕跡的神祕遊牧民族,藉此挑戰歐洲當代生活的組織形式,以及將野生、非人概念阻隔在外的框架。

另一位駐村藝術家 Olha Pylnyk來自烏克蘭,她展示著正在進行的回收布料的雕塑性實驗,試圖回應並翻轉快時尚造成的環境問題。Olha是透過國際計畫 「Artists at Risk」前來,此計畫致力提供受到壓迫或逃離戰亂的藝術家庇護所。11月即將回到烏克蘭的她,很感謝這三個月的時間能安心專注地投入在創作中,她兩個活潑的孩子也進行著他們的駐村,其中一個小孩Sviatoslav還將他的畫作指名要送給我。

烏克蘭藝術家Olha Pylnyk在駐村期間進行的布料雕塑。(Olha Pylnyk提供)

強化、重思、關愛與玩興

AIR InSILo還有個重要特色是檔案化,「InSILo Mag」除了製作短片紀錄每一位駐村者的計畫歷程,也規劃文字形式的對談,其中包含第二屆駐村徵件主題「加速去成長」(Accerlerating Degrowth),Ksenia與Martin對於技術的歷史演進與當前狀態,以空間營運者與藝術家的跨域視角,討論技術發展、自由與空間獨立性之間的種種威脅與機會的精采對答。

特別是在此刻,我們無法不去直視戰爭與慾望如何驅動著技術的發展,在我們高談闊論的餐桌一旁,書架上陳列著Martin的作品,將一台台戰鬥機模型黏著在作為裁縫師的母親身後留下的熨斗上,彷彿強大的陰性力量成為阻擋加速撞上的高科技設備的高牆。Ksenia提出,「加速不一定就是加快,如同去成長不代表就是變慢。是否有可能我們將加速視為一種強化(intensification)?我覺得關鍵在於思考的強化,而慢下來可以表示重新思考時間、速度,重新思考勞動、生產與消費的目的。」

Martin Breindl的作品《Plane Catcher, or: Sad Irons》,將戰鬥機模型黏在母親留下的熨斗上。

我們需要允許休息的時間、討論的空間,在加速與去成長的二元劃分下撐開讓每個人的勞動生活得以換取尊嚴的可能性,這過程當然充滿著挑戰,而這也是愛與關愛得以注入的縫隙。在兩人對答的最末尾,Ksenia提出了藝術工作者們或許很難指認,卻必定嚮往的關愛(care),「這對我來說不只是去批判性別不平等或無酬的勞動,而是指投入於寄託、再生產、關係與創造一個充滿玩興(playfulness)的空間。」

Ksenia想像中的玩興是一個在創造力巔峰的心理狀態。「免除了義務、稀缺或恐懼,是無憂無慮的。若人可以在那時候保持覺察與無憂無慮。我指的覺察是,某人或某物創造了這樣的無憂無慮讓你可以釋放你自己。這對我來說是完美的強化狀態,承諾著突破。玩興的核心即包含了行動,是一個清楚強大的驅力。」

駐村藝術家Fernando Martín Velazco(左起)、Olha Pylnyk、本文作者吳虹霏、AIR InSILo創辦人Ksenia Yurkova與Martin Breindl。

在夕陽時分踏出AIR InSILo,坐火車離開小鎮,回到城市,幾天後再疲累地飛回台北城,偶爾會在依舊忙碌生產的輪迴中,回頭挖掘自己從這個藝術村感受到的,尚無以名狀的休息與創造力——那個自給自足的花園,如今放在我的臥房的、烏克蘭男孩Sviatoslav在戰爭中誕生的畫作,還有那豐富的午餐對話,那談論著太多智識,無法解決生活中各種身不由己,卻仍感激著一根菸的放空時間、一顆甜美的雞尾酒番茄,這種種的感受都透露某種不願放棄的幽默樂觀——只要我們還不放棄深掘腳下的黑土,保持著行動的驅力。

 

本文作者|吳虹霏
不獨立策展人、報導者。自2015年起投入探索藝術之於心靈、生態與社會的永續價值,以此核心問題意識展開各種書寫、研究、策展與跨文化交流,目前熱衷研究女性主義環境人文,持續攪動複數的、孕育的、混雜的,棲居於語言及行動中的另類能量。2019年起任職於本事藝術擔任策展總監,現居台北。

註1|參見Ksenia Yurkova個人網站之履歷

 

註2|引自AIR InSILo官網之「實驗室計畫」介紹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