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位在研究所與創作所(MFA)同時就讀的碩士生,我認為無論是「研究」或是「創作」,都需要將自己維持在某個特定的狀態,才能夠得心應手地完成稿件。如果不幸把兩類稿件安排在一起書寫,最常遇到的情況就是腦袋切換不順,有時甚至會直接當機。
不過,「研究」與「創作」並無法這樣一刀兩斷地劃分,位於兩者間的「評論」就是如此。可以這麼說,正因為「評論」的曖昧性,所以能發揮的空間相對較大,撰寫這類稿件時也不太會有「沒靈感」或「不知從何討論起」的窘迫情況,總能找到至少一種「方法」可以好好處理。
好藝術憑/評的是什麼?在我自己過往書寫的詩評論中,有許多「方法」來面對作品、見招拆招。
技術分析:著重語言的文本細讀
「台師大噴泉詩社」在我擔任幹部的期間舉辦了各種活動,其中一項定期舉辦的就是「模擬文學獎」——參與者閱讀彼此「隱去作者姓名」的詩創作,透過詳細的討論、投票得出表現最「好」的詩作。在作者不主動承認的情況下,所有的參與者都是純然的評論者,可以心無旁騖地分析文本的技術層面,不會受到作者是誰而影響對作品的解讀。這種近似「新批評」的閱讀方式,可以讓我們在評論文學作品時,更加細緻地觀察其語言的使用。
去除作者因素後,文本分析時最重視的就是「細讀」(close reading)。透過對作品當中的語言表現進行討論,從而避免只有感受而沒有根據的「印象式批評」。不過,最嚴格的「細讀」認為文本自身就包含了獨有的意義,堅持排除政治社會與文學歷史的脈絡;如果完全實踐這樣的要求,很有可能無法完整呈現作品的價值。
在評論過程中,各種已有基本共識的「術語」是方便使用的工具。(當然,要使用就要正確地使用,若有疑義則最好先說明自己的操作型定義。)一些有抱負的評論者會發明「術語」,比如顏元叔的「定向疊景」、簡政珍的「意象敘述」等。如果評論者面對作品時,能夠嫻熟地使用「術語」來分析,那就彷彿使出「必殺技」般,氣勢上就先贏了一半。
題材鋪排:不同書寫策略的對讀
儘管賞析的品質偶有浮動,但在網路社群持續經營的「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是有心練習「詩評論」的寫作者可參考的對象。在2019年轉型之後,「每天為你讀一首詩」每月會規劃一個大主題,期間賞析的每首詩作都有主題上的關連。這樣的規劃除了增加整體連貫性,同時也讓詩作在評論時有更明確的對照。
舉例來說,詩人曹開的〈能清算什麼〉和劉克襄的〈他〉題材同屬「政治詩」。雖然兩首詩都觸及白色恐怖,但前者理性地以數學象徵境遇(如「我是一個常數/維護著詼諧的公式」),後者則娓娓道來角色的經歷(如「他與妻子早已仳離/兒子也改成母姓」),故事性強烈。透過「對讀」不同詩人寫相同題材的詩,我們可以觀察書寫策略的差異,比較之後也能清楚找到作品的獨特性,從而更全面地評論。
詩人們有時也會書寫相同題目的作品。顏嘉琪在《B群》當中的〈樂園〉寫被核災毀壞的自然環境,而在《日子伸出利爪我用隕石磨牙》當中的〈樂園〉則觀照「大人」建構出的社會體制,同時以「成長,就是把錯字寫得/越來越小」隱隱呼應網路社群平台流行的「字變小字變小」。相同的詩題卻寫出不同內容,可以觀察出詩人在不同時期書寫策略的轉變。
風格定位:在人群之中指認面目
什麼是「風格」?個人寫作的特性自成一家且他人難於模仿,就稱為「風格」。在我進行《詩藝的復興:千禧世代詩人對話》當中近30位詩人的訪談時,遇上最大的難題就是找到「問題意識」——對作者與作品「問對問題」、定位他們各自的風格。
無可否認,「詩如其人」的現象在某程度上確實存在。身為大學教授,楊牧的詩作帶有強烈的學院氣質;少以真面目示人的夏宇,詩作往往創意性十足。也許可以這麼說:作者與作品在風格上相輔相成,彼此影響。
當我們在評論時想談到「風格」的層次,就必須對同一位作者的作品閱讀量有足夠的儲備。當代的創作者多如夜空中的繁星,獨具慧眼的評論者必須擔任星座的描繪者,清楚勾連風格的系譜。詩人唐捐曾說:「詩人最高階的創造品或即『詩人本身』,那也就是,使自己的名字具有品牌般的能量。」我想,他談的正是風格。
場域鬥爭:文本背後的權力運作
在「語言世界」之外,除了有「主題鋪排」的傳統可供尋索,還有「風格定位」能與作者連繫。再更外圍的種種,就涉及文學場域的鬥爭了。誰的作品能夠成為「經典」?為什麼這些作品會受到喜愛?哪些風格的作品佔據了比較高的美學位置?在文本背後,權力與資本的運作無處不在。
舉例來說,近年有許多被稱為「厭世詩」的作品在網路社群平台流行;儘管受到大量讀者歡迎,但這類詩作在一些讀者眼中產生「分行散文」或「不是詩」的批評。光是這個現象,評論者就可以分析背後的文類問題——「詩」是否比「散文」更高級?
另一個例子,是前幾年開始有高曝光度的「截句」。除了可見眾多「截句詩集」出版,各類型的截句創作與評論徵稿,都顯示出這個文類的出現並非自然而然。當我們在分析一首「截句」時,如果只針對技術、風格與主題來評論,那就忽視了背後操控的力量——看似在評論一首詩,實際上早已陷入文學場域的鬥爭之中。我在Podcast節目《房藝厝詩》當中討論了「詩刊經營」、「文學獎」等問題,當作品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時,從來都不只是因為單純的文字技術,永遠還有一層複雜的權力關係等待評論者釐清。
價值判斷:為什麼好?為什麼不好?
在篇幅足夠的情況下,以上的幾種方式都可以綜合使用。然而,一旦字數有所限制,我們就必須精準地為作品進行「價值判斷」。
這樣的現象最常出現在書籍的推薦語。以蕭宇翔的詩集《人該如何燒錄黑暗》為例,詩人曹馭博寫下的推薦語如下:「蕭宇翔的詩歌同時具有古典和現代的精神;這本詩集也許是推動下一個詩歌黃金世代的開端。」從短短兩句話中,我們一方面能認知其作品大致的風格定位,另一方面也能迅速了解這部作品的評價。
在進行「雙週詩集出版導覽」的專欄期間,我需要大量生產這樣具有價值判斷的精簡文字。要讓讀者在短短幾句話中認識作品,這樣的做法看似簡單,實際操作起來卻非常難,需要強大的「知識庫」作為驗證。身為一位文學評論者,絕不能迴避優劣的選擇,畢竟在評論中加入價值判斷,是我們建立自己美學體系的開始。
學者楊宗翰在《台灣新詩評論:歷史與轉型》書中,將「評論」拆為「評」與「論」來討論——「評」偏向實務批評,「論」則屬理論層次的探討。按這個方式來看,「詩評」與「詩論」就是兩個不同的面向:前者針對實際作品分析評斷,後者敘說一個論述的框架。對於重視「方法」的評論者,兩者往往相互交融而無法分開,如詩評論家顏元叔的〈新批評:細讀洛夫的兩首詩〉一文就是最佳的案例——看似針對詩作進行批評,但背後的目的其實是將當時台灣相對陌生的「新批評」理論,引介給其他的讀者與寫作者。
以上所介紹的五種方式,都是評論者能「打開」作品的鑰匙。在實際評論時,我們可以使用不只一種方法。當大家紛紛嘲諷:任何文句最後加上「像極了愛情」就能成詩時,評論者可以從技術分析的「警句」入手,可以從題材鋪排的「抒情傳統」切入,也可以從風格定位來談論創作者的系譜,當然也可以由場域鬥爭的視角觀看這個現象。
我很喜歡詩人白萩在《現代詩散論》中所說的:「藝術所以能偉大的呈顯在我們眼裡,正是由於技巧的偉大。」文學作品有技巧,評論文學作品當然也有技巧。只要找到適合的打開方法,相信任何人都能成為一位好的評論人。
本文作者|林宇軒
1999年生,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就讀。「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編輯、2021年度台灣文學基地駐村作家。作品入選《新世紀新世代詩選》,著有詩集《泥盆紀》、訪談集《詩藝的復興:千禧世代詩人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