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翱】怎麼昨日並生假真:小說的敘事、名字,與它們的謊言
2023
08
10
文|翟翱
藝術評/憑什麼(文學篇)
創作者為何選這個字(詞)而非那個字(詞),構成一句話,這經由一連串選擇而成的句子再編織成整體——其初始的選擇就是我們所該探問「為什麼」的……

從一則眼見不為評的故事開始

幾年前我讀台大台文所時,有位來自美國研究華語電影的教授,講述了一則形式與內容何以相輔但其實相抵的故事。

他曾就侯孝賢《悲情城市》開頭——昏暗的室內,陳松勇飾演的文雄點亮一盞微弱的燈光,伴隨呢喃般的玉音放送——為題,指出侯孝賢透過這樣黯淡無光的景象,凸顯台灣人昏天暗地的處境。

這個評論乍看非常合理。卻除電影一開始便呈現了三個與「漫漶」有關的形象為證外(昏暗的背景,孱弱的吊燈,難以辨識的昭和天皇講話)——儘管電影在這區區幾分鐘並未上演什麼內容,但評論者可以說,取景陳設畫外音也都是內容的一部分。再者,所有看過電影甚至沒看過電影的人都知道文雄的那句名言:「咱本島人最可憐,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國人,眾人吃,眾人騎,沒人疼。」因此,各方面而言,它都是一則輕易成立的評論。然而教授話鋒一轉說,多年後他看《悲情城市》修復版,親睹畫面的真正亮度,才發現自己基於錄影帶畫質的評論錯得離譜。

教授以趣聞的心態分享這則故事,但它常在我心——以戒疤的模樣,提醒我形式與內容的緊密關係。尤其,當涉及文本,以及形式本身就是內容之時。

回頭看,教授其實很努力了(只是輸給了國片的修復速度),相較於偷懶的講解員評論者——把電影攤平,只告訴我們電影在演什麼,而不是怎麼演,怎麼取景、剪輯,以各種技術組成一段線性的時間(觀眾看電影的時間是線性的,但電影敘事可能是非線性的)。這則故事因此是正面的反面教材。

電影作為龐大的工業產物,技術面不容也很難忽視,文學則否,常常陷入這樣的眼見不為評的危機,特別是承載敘事相對較多的文類,小說。

形式:一連串的為什麼

如同泰瑞.伊格頓念茲在茲提醒我們:「當我們提到『文學』作品時,有部分的意思是指,要了解作品說了什麼,必須從作品怎麼說這件事入手。這種寫作方式把語言的內容與語言的呈現方式緊緊結合在一起。語言是由現實或經驗構成的,而不只是現實或經驗的載具。」

也如苦心於語言的王禎和所說:「把正確的字放在正確的地方。」以至於寫小說如雕刻的王文興嘗言:「凡是我寫過的,已經到了力量極限,已經盡其所能,不可能加一分上去。」創作者為何選這個字(詞)而非那個字(詞),構成一句話,這經由一連串選擇而成的句子再編織成整體——其初始的選擇就是我們所該探問「為什麼」的。

當然,有心者可以反駁我舉的都是現代主義作者,他們關注心靈層面,捕捉的是情感的真實,而非現實的真實(在此暫且把真實視為一種可捕捉之物),以苦行僧般進行肉與字的等值交換,影響(或摧殘)一代台灣文學的正典與論述。因此,我的說法有其侷限。此外,現下台灣文學以類型化、IP化為緯,新寫實主義為經,我的標準由是顯得落伍。況且,以華語而言,單個漢字就背負一個以上的意象與意義,夏宇所謂「那些鬼影幢幢的字五千年」,普通讀者不是也無需是現代主義者或文字鑑定師,難以一字字消化內容。

但談到消化內容,一部十萬字的小說之為敘事載體,如果可被如谷阿莫五分鐘講電影硫酸式消化,未免也太令人喪氣了。退一步說,即使是以類型化、IP化為緯,新寫實主義為經的小說,在與電影、短影音、社群媒體等競奪注意力時,似乎也沒特殊的競爭力。因此,即使非句讀程度的刁鑽經營,仍要在意形式。至少至少,我們還有敘事這回事。

敘事:告訴我這是虛構的

敘事常在有意無意間向讀者透露:你是讀者,你正在閱讀「我」所說的。承認讀者的存在,等於承認這是一本小說——充滿人為的製造,基本上是虛構。當我們意識到此一虛構(準確的說是不可能百分之百真實),才能從中找出對應現實的張力。即,明白並承認語言文字在文學裡的作用——它們如何編造「看起來」的現實,而這個「看起來」其實包含了見與不見。因為我們無法見到整體,任何的觀看乃至閱讀都是一種有限度的,而作者選擇如何透過敘事調度此一限度,便是小說的精華,或者說,難以剝奪被取代的部分。

我想以兩本翻譯小說,一位華文作者為例。第一本是伊恩.麥克尤恩的《甜食控》,小說描述冷戰時期愛讀小說的女主角莎琳娜,因為不倫之戀加入英國情報局;結識作家男主角,並踏入其詭譎的文學世界。這本小說是伊恩.麥克尤恩驚悚的作品之一。恐怖在於讀到最後一刻,我們會懷疑小說敘事者竟然有可能是假的——那位不斷被男人左右、嗜讀小說且相信小說應該合於現實的敘述者莎琳娜,不無諷刺的被伊恩.麥克尤恩偷偷幹掉了。

伊恩.麥克尤恩《甜食控》,漫步文化,2014。

透過小說敘事手法,我們回到了一個小說還有力量擾動現實的時間,1970年代。而這樣一本小說是如此開篇的:「我的名字是莎琳娜.符閏,約莫40年前,我為英國情報局出了一次祕密任務。」接著第二段寫道:「我也就不多浪費篇幅敘述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光了。」

這裡有兩個重點:第一是敘述者明確告訴我們小說是由一個叫「莎琳娜.符閏」的人在敘述;第二是她或他透露了對「篇幅的取捨」。敘事者從一開始就完全現形,我們可追問:為什麼她或他要承認是她或他在敘述?以及她或他為何覺得有些篇幅浪費的?——反過來即是,敘述者只想敘述她或他想讓我們看見的。

第二本是與伊恩.麥克尤恩齊名的朱利安.拔恩斯《回憶的餘燼》。這本小說體量上非常輕簡,透過兩個敘事線——敘述者東尼追憶過往(高中生活),以及40年後垂垂老矣的東尼接到了當年女友母親的遺囑文件,包括五百英鎊與其高中死黨艾卓安的日記——講述了與其體量極不相稱的內容:悔恨的重量。甚且,朱利安.拔恩斯透過敘事技巧藏著說了一個扭曲無比的母女鬥爭故事。

朱利安.拔恩斯《回憶的餘燼》,天下文化,2012。

《回憶的餘燼》是這樣開篇的:

這些畫面以無特定秩序的方式出現在我的回憶裡:

 

——閃閃發亮的手腕內側;
——一個熱燙的煎鍋在笑聲中被扔到放滿水的水槽裡,冒起一片蒸汽;
——一沱精液在排水孔裡滾轉,沿排水管被沖到幾層樓之下;
——一條莫名其妙往後流的河,六、七道跳動的手電筒光束劃過滾滾浪濤;
——另一條河,這條河又寬又灰,勁風颳打著河面,讓人無法分辨河水的流向;
——一缸冷掉的洗澡水,浴室門上了鎖。

 

最後一個畫面不是我親眼所見,但人的記憶本來就不一定會跟事發當時的狀況一模一樣。

警惕的讀者會注意到最後一句話的蹊蹺,更警惕的會發現上述畫面或許都經過揀選(大多跟液體有關),以及敘事者東尼強調的「以無特定秩序的方式出現」。讀完全書,我們才知道這些畫面的意義,或者說,整本小說就濃縮在上述畫面裡。

伊恩.麥克尤恩與朱利安.拔恩斯都不怕告訴讀者敘述者的存在。因為唯有透露敘事者的存在,作品的要義或陰謀才得以成立。

名字:誰主誰客,或沒了主客

遠眺英國後,回到華文小說。我想召喚一位消失許久的名字,李佳穎。

李佳穎出過兩本短篇集《不吠》(2005)、《小碎肉末》(2008)。《不吠》收錄之〈遊 樂園〉一鳴驚人,獲第13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李佳穎對名字——這個語言中最強烈的符號,似乎有由衷的好奇與探索。她的文字並不艱深,故事也十分日常,卻往往運用名字/角色的對位,在極短篇幅中製造騷亂的跫音。

李佳穎短篇小說集《不吠》(木馬文化,2005)與《小碎肉末》(洪範,2008)。

《不吠》的同名篇章、〈那細微窸窣的摩擦聲〉、〈煮麵的故事〉、〈車廂裡的色情狂〉等篇,都直接出現編造名字的情節。尤其是最後一篇的女主角(也是敘述者),意外發現六歲前自己有另一個名字,記憶由此發生斷裂、震動。《小碎肉末》之〈The Case〉、〈哈夫以爾〉則進一步透過不止於名字的符碼——身分,讓老人(客戶)與妓女,流浪漢與乖乖牌白領之主客體不斷流轉;透過人物無限接近卻錯身之對位,將真實與虛妄等重,小說的布置便耐人尋味。

最後,我想以〈車廂裡的色情狂〉裡一句極不符合敘述者身分(高中生)的話「怎麼昨日並生假真」作結。面對小說,該探問的或許不是假真之辨,而是它們「怎麼並生」。

 

本文作者|翟翱
1987年生,花蓮人居台北,台大台文所肄業。曾任報社、鏡文學編輯,現為《幼獅文藝》主編。合著《一百年前,我們的冒險:臺灣日語世代的文學跨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