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翔】總在演後才發生?從地方起筆的評論筆記
2023
05
03
文|楊智翔
圖|草草戲劇節提供
藝術評/憑什麼(表演篇Ⅰ)
地方藝術節展演更深遠的意義在於,透過整體籌備、創作、排練及正式演出的過程匯聚人心;也為交融其中的所有人,開展重新認識與經驗一個地方的契機……

於有限的評論經驗裡,地方藝術節一直是我持續關注的對象。除了深具長期觀察書寫的意義,它所蘊含的開放性與創造力,也總是啟發我回頭檢視評論之於創作的價值,及可能進展的方式。

2019年台灣「地方創生元年」政策啟動,早於此即已發展有成的各地藝術節更加蓬勃。接上創生地方的意識,近年許多藝術節慶策辦,越來越重視藝術創作與在地發展的關聯。為凝聚、黏著人與土地的情感,也為在特定時空裡創造場域限定的集體經驗,深化彼此關係,表演藝術或相關計畫經常成為節慶裡不可或缺的策劃項目,或即為核心。換句話說,地方節慶中的表演節目,多半不僅是以作品發表為想像,更深遠的意義在於,透過整體籌備、創作、排練及正式演出的過程匯聚人心。傳遞節慶精神之餘,也為交融其中的策劃者、創作者、表演者、觀眾及在地居民,開展重新認識與經驗一個地方的契機。

作為展演過後剖析思辨的文體,評論書寫除了能為倏忽即逝的表演留下紀錄與分析,也能試著梳理藝術節與當地綿密交織的互動關係。同時,它也兼具橋樑的角色,能為上述各個與演出有關的對象,甚或並未參與但感興趣的群眾,敞開更為遼闊的對話空間。然而,地方節慶展演多半迥異於劇院或實驗劇場,有多樣化、限地性的型態發展,及殊異的時間與空間思維,更可能逐年循序變動,有較為長期、深入的創作策劃。評論此類節目,關注層面不僅得要更有彈性,有時更需因地制宜。簡言之,若要以一套共通準則來評價各個地方藝術節,得留意容易忽略或曲解某些因先天差異而存在的關切要點。無論如何,必須時時回到個別的發展脈絡思考,評論才有意義。

儘管如此,某些探究視角仍可作為開展地方藝術節展演評論的基礎。就我過去經驗,大抵可分以下五項:主題轉化的實踐情況、現場觀演的感官經驗、空間動線的內在意象、表演整體的建構手法,及展演帶來的影響層面。這些項目互有交疊,皆是我經常關懷的重點,不過並非適用所有藝術節。因應不同對象創辦的精神、策略與歷程,以及規劃表演節目的企圖與形式,上述項目需要關注的程度有所差異。除此之外,預計寫就的篇幅長短,也將影響書寫項目的選擇與次序安排,如何規劃文章便無統一法則,必須視情況而定。接下來,我將一一闡述意涵,並以近期剛舉辦完畢的「草草戲劇節」為例(後簡稱「草草」),說明這些基礎觀察如何落實為切入評析的書寫路徑。

阮劇團於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策辦的「草草戲劇節」,已邁入第15屆。圖為西貢新時代舞蹈團演出。

「草草戲劇節」含納多元的展演形式,面向不同的年齡層。

從理念到經驗的互動過程

過去,以表演藝術為主軸的節慶活動,多以組合數檔節目構成,未必有主題。近年,因展演形式越發多元,各種藝術類型的策展意識漸有交融傾向,於是可見以「策展人」為首的表演藝術節策劃,蔚為風潮。在此結構裡,視節慶規模差異,策展人可能不只一名,或有結群、分組的各種佈局,他們會提出策展概念或論述,定調樣貌與走向,深入在地交陪,進而組織各項展演計畫與活動。看待這類藝術節節目,除了創作者的問題意識,也須納入節慶理念參照,從而感知「主題轉化的實踐情況」。畢竟,觀眾接收的是終端體驗,而體驗源自一連串概念與創作實踐,分析轉化情況,正是建立以其語彙為評論根基的要項。

位於嘉義的阮劇團,除了持續推出全台語劇場作品,也不斷推動青少年劇場教育,藉此於嘉義縣表演藝術中心策辦「草草」,深耕在地藝文環境。2023年邁入第15屆,以「回歸線」為名,期能匯流與擴散各式各樣的情感與力量,邀觀眾一同思考「回歸」的意義。策展理念提及:「『15』代表穩定也代表走向成熟,……今年更增加生猛活力的全新企劃——青少年特區、音樂舞台和職人舞台,希望容納更多元的文化樣貌。」1比起概念、主張或議題,這段敘述更像框架或遠見,當音樂、戲劇、舞蹈、戲曲、工作坊、講座、影展、書展及市集諸多項目並存,且多半來自在地與鄰近地域時,剖析其理念與各個項目的關聯,將顯而易見、難以推展。若回到該節策辦初衷「一群人一起完成一件事」來看,「人」才是真正貫穿歷屆策展的核心。於是主題轉化的情況如何,就此一節慶而言,更該注重所有捲入其中的人藉此被調度的心理狀態,勝於鑽研任何一項展演切題程度。因此,捕捉人際互動情形,進而思索「回歸」如何實踐為策動群體參與的意識,更能彰顯此一視角評析價值。

除了多元的展演,還並行著工作坊、講座、影展、書展、市集等諸多項目。圖為「草講堂」。

在「草草」的媒合下,在地重要文化資產「嘉邑慈濟宮駕前如意振裕堂八家將」與台語創作歌手曾立馨合作特別演出。

在真正展開評論前,評論人首先也是一名觀眾,一名日後將以文字等媒體釐清感官經驗,加以分析、思辨與對話的職業觀眾,探究藝術節更需銘記此一事實。通常我並不在參與前,仔細搜索和展演有關的介紹與論述,而是抵達現場同時翻閱,或演後比對思索。就我的經驗而言,倘若事先詳盡掌握,於現場容易帶有過度審視目光,致使理性超越感性主導經驗接收,很可能錯過對某些不可預期或突發狀況開放詮釋的空間。然而,偏偏這些支微末節或意外插曲,更能反映展演內在性。是以,不論主題多搶眼,或理念與論述具有何等啟發,評論必須先以現場一切佈局、運作與事件匯聚所牽動而來的感覺為核心,自觀眾「現場觀演的感官經驗」出發,描述知覺接收到哪些訊息,再連結策劃及創作者理念,探索運行其中整體的互動過程,究竟觸動並開展哪些感受與體悟。

綜合上述兩項,以下提供試寫參考:

以往,工作坊常安排在室內排練場,這屆改於開放庭院與戶外裝置進行。觀眾參與其中,非僅創造某個臨時群體特有經驗,同時也已幻化為園區部分景觀。也就是說,今年工作坊帶有高度觀賞性,一面凸顯「草草」展演型態親民,一面也開啟觀演之間更為豐富的關係。當表演從四面八方滲透彼此,在場觀眾便已脫離純粹觀看身分,而是共創「互為觀眾」情境。儘管到處皆有表演發生,演出時間互相交疊,現場氛圍卻不倉促,反而自在從容得很。四處悠然自得又不時熱烈交流的景象,十足表露「回歸」所隱含的驅動提問:如何凝聚眾人心之所向?也許解方不只在說故事的人身上,怎麼製造有故事的人更多相遇及分享機緣,促進彼此心生共鳴,更為關鍵。顯然「草草」便是由此創建跨域網絡,將人心相連又與土地相黏。

「草草」的策辦初衷為「一群人一起完成一件事」。「人」是真正貫穿歷屆策展的核心。

於園區開放空間舉行的工作坊,同時也成為戲劇節中的景觀。

如何調度空間與時間感知

地方藝術節展演多具特定場域(site-specific)性質,會與當地條件與環境深度結合。地點安排公園、巷弄、建物、港口及山林皆有可能,專業劇場、展覽空間等中性場所反而相較少見。不論安排何處,地點本身即具特定性格與脈絡,會散發相應的感知路徑,導引觀眾產生既定印象。然而,這並非堅不可摧,甚至是創作者不得迴避的問題。選擇何地與觀眾相遇,尤需指出展演內涵與該地相互交織的關聯,藉由創作與之對話、從中思辨其性格,置身現場的觀眾方能拓展認知,探索該地更多未被挖掘的可能。這也關乎觀眾「所處位置」的構思。固定或移動、怎麼展開移動、動線規劃考量及參與演出與否,甚或觀者加入後整體狀態有何轉變,這些設定如何安排,將影響觀眾切入觀看的角度與視野。綜合所有具體陳設及抽象理念,關注策劃與創作者如何思考並展現「空間動線的內在意象」,得以剖析觀眾的經驗與行為被形塑的情境與過程。

在這樣的藝術節中,觀眾如何感知地方和時間,是策辦方和創作者的重要課題。圖為「草草」園區導覽。

與空間為伴的經驗要素還有時間,觀眾如何感知時間,便與「表演整體的建構手法」密切相關。藝術節策辦形式變化多端,包含項目粗略可分靜態與動態,靜態包括市集、展覽及所有非限時活動等長期存續者,表演、遊行、放映、講座及工作坊等於特定期間發生者可屬動態。當節慶發展到一定規模,兩類皆有甚至多項並存的情況並不罕見。由於各自皆有獨立時間軸,在多軸同時運行的時間排程裡,如何為僅具單一時間線的觀者創造契合主題的參與經驗,深深考驗策展人與藝術家,對於理念實踐及觀眾體驗之間平衡的掌握。除此之外,就表演節目而言,另有建構於演出內部的時間可分析,諸如戲劇情節設計、音樂曲目安排、特技張力鋪陳,及舞蹈如何幻化現場意境等創作思考,皆會使眾人對時間的體會產生變化,連帶牽引空間。倘若表演等動態項目時間有與靜態交織,即多軸時間共存,還得留意穿梭內部(展演)與外部(現實)時差的感受。畢竟當一切相連,觀眾的思緒必須不停切換與適應頻頻變動的時間與空間,深深影響最終整體的經驗。

同樣結合上述,以下為試寫參考:

新冠疫情打亂節奏,也為「草草」帶來新氣象。過去多以青少年劇場室內完整演出為核心,近年此項重點越發與戲劇節其他節目切分,如今年並未在實驗劇場額外售票演出,選擇著重戶外空間各項企劃的開發,觀眾探索園區的時間因而顯著增加,偶然相遇的機會亦然。除增闢展演點位拓展遊園動線,也組織連續節目將戲帶回嘉義。在邀演之外,過去劇團作品鮮少於戲劇節上演,這屆則節選近年創作,獻上《湧動》、《自覺》及《要革命也要顧命》觀照台灣不同時期歷史的演出,另有團員SHOWTIME分享身體經驗,散落不同時程與地點。如此佈局,除兼具分享劇團創作脈絡,也高度緊扣「回歸」的意象:不論行至何處,過往永遠值得省思,它使我們邁向此時此地,亦指引著將臨的未來。走入「草草」,「嘉義、表演藝術、中心」這組關鍵字予人何種想像變化?行銷話術「不怕你來玩,只怕你玩不完」的自信,如何落實在雙週末、雙排程上百場的展演活動裡?逐年復返的觀眾或許會發現,「草草」未必可見精緻藝術,卻處處浮現生命活性,各片段未盡的演出一如彼此片刻相逢,永遠未完待續、逐漸發酵中。

上、下圖:阮劇團節選近年創作,獻上《湧動》、《自覺》等觀照台灣不同時期歷史的演出,散落在戲劇節中不同的時程與地點。

捲入其中的可見與不可見

也許藝術節展演項目琳瑯滿目,評析這些可見事物便足以深究許多面向。不過,對我而言更為要緊的,是挖掘隱含在可見之下的各種不可見,這才是評論藝術節的終極意義。它包括因展演而牽連的關係、為展演而籌備的過程、受吸引而形塑的網絡,及藉展演而發酵的後續等層面。有時這些資訊可遇不可求,多得透過長期觀察、資料輔佐及各方交流而掌握並思索,也許現場能感受到些端倪,但仍須交互參照當地發展走向及整體創作生態等情形。因此,如何關注「展演帶來的影響層面」具有高度地域上的差異性,較難將經驗相互套用定奪,須視個別節慶獨立看待或僅作比較,否則思辨容易落入謬誤以致難以對話。反面而言,倘若展演深具藝術性卻並未帶來任何影響,評論或可著力在探觸其尚未明朗的可能性上,將其不可見的價值翻找出來,這遠比反覆細究作品優劣還來得有意義。

創作念頭能擴及何處,端視其不可見性如何被看待。就評論角度而言,面對藝術節中常見片段、概念、合作或駐村呈現,比起分析可見的完整度落差,更應仔細推敲並闡述其各項發展性,書寫才能在貼合展演與批評思辨之間,觸及更廣的視野來觀照可能被忽略的內涵。關於影響層面,我想以「草草」邀請合作為例切入示範:

除持續邀演,近年「草草」另拓合作計畫,深掘在地創作資源,其中以2022年新港舞鳳軒及闖劇場融合北管與舞蹈的新作《扮仙》走得最遠,那年主題正好為「=͟͟͞͞( •̀д•́) 風起」。該作於嘉義概念呈現後,同年闖劇場另於台北及台東發展全版演出,2023年又於「台灣燈會在台北」上演選粹,其展演生命不斷延續。由此可見,「草草」非僅是大匯演平台,更該被視為展演孵育所,目標指向觀眾外,也越發注重創作者與在地交陪的未來。今年在地團隊雯翔舞團與編舞家李泰棋的合作《線行記》,試著與觀眾協力,於線繩的侷限性裡,遊戲出身體無限的姿態。雖不比其他演出吸睛,但宛如工作坊的現場氛圍,頗能令人思索表演與否的界線如何形成與瓦解。後續有何發展尚未知曉,能確定的是此作帶有啟發創作的企圖,非朝作品化邁進,而是拓展眾人觀照動作與自身關聯的視野。引人在生活中創作,也在創作裡生活。

在地團隊雯翔舞團與編舞家李泰棋合作的《線行記》,試著與觀眾協力,於線繩的侷限中遊戲出身體無限的姿態。

行文至此告一段落,坦白說撰寫過程幾經掙扎,越想說明仔細,越發覺到評論的不規則性,反覆納悶:剖析評論的主要關切,能適用多久或多少作品?當當代創作持續破除規範,列出評論依據還有何意義?但反面來說,確實無法梳理嗎?於是,就現有經驗我仍試著列舉闡述,同時抱著自省角度不時於試寫岔出。對我而言,評論與創作的關係永遠會在變動中新生,伴隨看待世界的方式轉變,評論的工具與途徑亦將隨時跟進。因而,上述五項探究視角及意涵並非一次到位,多在我書寫評論的過程逐漸浮現。作為階段性彙整,未來如何持續生效?是否有效誰說了算?更耐人尋味的是:該怎麼拿捏讀者解讀的位置?這是否影響著評論的書寫?或許,這是另一個範疇的問題了。

 

本文作者|楊智翔
書寫、創作與表演策劃者,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跨域研究所、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熱衷探索空間、身體及意識彼此作用的情境與關聯,及在模糊狀態裡各種流動的可能性。近年經歷包括:台北藝穗節駐節評論人(2022)、思劇團東南亞性別網絡計畫(2022)、表演藝術評論台專案評論人(2021、2020)、亞當計畫——士林考(2021),及軟硬倍事「開箱:身體現場」(2021)。d44447777@gmail.com

註1|資料來源:草草戲劇節官方網站。據現場指標所述,此屆亦首度規劃「親子共學特區」,落實兒童人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