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大學「曲選」課堂上,老師放了一集日劇《虎與龍》,當年只覺得有趣,近日Netflix重新上映再看一次,才領悟是在談傳統表演藝術如何適應當代語境之問題,一個傳統段子或故事脫離了時代脈絡,如何引起共鳴?作為一名當代語境下之觀眾與評論者,思維養成與舊時代價值觀定然有所差異,傳統戲曲之教忠教孝,今人觀之不免有所隔閡。書寫戲曲評論之時,猶如面對一名長者,知曉彼此差異所在,盡可能地以理解取代否定,如此,才有可能進入戲曲評論之世界。
戲曲評論由來已久、類型各有專擅,或為專著論劇本與演員,或如戲迷觀戲筆記記錄演出情境、加以品評,各類著作汗牛充棟,其背後奠基著對文本脈絡與演員四功五法及流派的了解程度,因此觀看戲曲往往予人門檻較高之感,遑論書寫評論,加以戲曲種類繁多,更難以一窺堂奧。初步以劇種分類,可分為人戲和偶戲,人戲如歌仔戲、京劇、豫劇和崑曲等,另有曲藝如南管、唸歌和相聲,偶戲則有掌中戲、傀儡戲和皮影戲。以地域特性再細分,南部演出劇種以歌仔戲為夥,而臺灣豫劇團團址位於高雄,南部演出亦不少,加以掌中戲劇團等,以此三種類型演出為主;北部則因有戲曲中心和其他藝文場館的設立,較能看見多樣化之劇種演出,京劇與崑曲多於北部演出,而多數劇團亦以北部場館演出為第一優先,南部往往是二、三輪巡演,因此戲曲評論之書寫地域性多集中於北部;偶戲若以掌中戲而言,北部和中南部劇團之表演風格則有所差異,考量劇團或演員演出風格時,不得不思考其背後地域性與傳承派別。
此外,劇團背後經費來源或為機關補助之文化場、或為請主請戲之外台民戲。文化場演出大致可分為三種製作類型,一為傳承經典劇目之傳統老戲,二為老戲新編之再製戲,三為全新製作之年度大戲或旗艦製作,三者性質不同,評論視角亦不同。傳統老戲多著重演員對技藝之呈現與傳承,如臺灣戲曲中心主辦的「承功——新秀舞臺」、國光劇團「唱響小廳」系列、臺灣豫劇團「王海玲經典傳承計畫」,是對經典劇目傳承,亦是在唱唸作打中打磨基本功。戲曲表演盛況不復往昔,各劇團或演員無不積極地推動傳承,例如朱陸豪於2022年巡演《東方神奇——美猴王》為傳承計畫之成果驗收,其與二、三代猴徐挺芳、秦朗一同登台演出,三人對孫悟空一角的詮釋與表現各有風格,此時,傳統老戲之評論方式往往回到演員中心,評論之時,流派、師承、四功五法以及演員行當等方面皆須一併考量。
當代戲曲表演劇目以老戲新編為大宗,創作者在傳統文本上進行思考與對話,挖掘歷史或故事中之縫隙,重新賦予老故事新生命。舉例而言,《莊周試妻》(京劇名《大劈棺》)曾為一齣禁戲,而不同劇團與創作者先後對此故事進行加工與再創作,如當代傳奇劇場《夢蝶》、臺灣豫劇團《試妻!弒妻!》與尚和歌仔戲劇團《夢蝶——搧墳姐與劈棺妹》,皆是針對同一文本之改編,關注角度不同、導演手法不同。如同一把扇子打開扇面,其軸心相同而開展不同幅度,因此,評論者需對其文本脈絡有所爬梳,對比其差異、觀看其改編之處、挪移何種視角,避免以古賤今或以今賤古,而是在不同基礎上進行與文本對話,創作者如是、評論者亦如是。
而全新製作之新戲,通常導演手法更為顯著,當代戲曲從以往演員中心轉移為導演中心,除了劇目主題思想、演員唱唸作打之外,導演手法如何呈現亦為重點,如江之翠劇場與導演陳煜典先後合作《行過洛津》與《鄭元和與李媽李亞仙李小姐》,兩齣戲皆以戲曲時間之靜對照角色之動態人生,便能看見導演手法的延續。當代戲曲之老戲新編或全新製作多有跨界嘗試,如「臺灣戲曲藝術節」和大稻埕戲苑「青年戲曲藝術節」,多從跨領域和實驗面向著手,跨界幅度之大精彩紛呈,或與交響樂合作之音樂性跨界、人戲偶戲同台演出、與現代劇團或舞者合作,如何跨界、何以跨界往往是此類新製作的關注焦點。
現代劇場手法進入後,舞台表現形式變得更為突出,同時也讓戲曲和戲劇之間界線更趨模糊,東西方之審美觀不同、古典戲曲與當代戲曲之審美觀亦不同,究竟該用何種視角評價作品難以一概而論,學養之背景差異皆會影響觀看視角,評論雖應盡可能客觀,卻也免不了帶有個人審美觀念之主觀性。
相較於文化場之演出類型多元、且多由導演主導,民戲著重酬神宗教意義,文化場與民戲之戲曲生態相異,民戲扮仙儀式至關緊要,扮仙主要為酬神,演員表現往往左右請主之請戲意願。民戲劇目或為古路戲或為胡撇仔戲,其為演活戲,不同於文化場需事先編排劇本,因此民戲具有即興演出特質,性質亦講求通俗熱鬧。同一齣劇目,於內台演出之文化場與在廟口演出之民戲可能有所不同,如2018年長義閣掌中劇團於歸仁文化中心演出《諸羅風雲錄——忠義十九公》,而後將此劇改編為《義犬傳》於外台演出,兩齣戲屬同一故事架構,然前者用語文雅、抒情性較強,後者用語口語化、插科打諢者多,是故,文化場或外台戲之差異亦必須納入考量。
除了劇場實體演出外,近幾年由於疫情之故,各式線上演出如雨後春筍,或有線上直播、或預錄影片播放,因演出空間限縮與關閉,開始尋求另一種可能與討論,各類表演藝術無不調整方向適應新型態展演,於此波線上演出浪潮中,戲曲團隊相對保守,大多抱持觀望態度。中國第一部電影即為戲曲電影,因此戲曲對新媒介之應用並不陌生,然而眾多影音多從影像記錄方面著手,鏡頭語言亦作為旁觀者記錄劇情和演員表現。有意識地處理鏡頭、走位與後製等者,如李清照私人劇團感傷動作派的陳禹安單人秀《許仙》利用鏡頭語言取代線性敘事、明華園戲劇總團《八仙傳奇——張果老與藍采和》以剪接特效呈現聲光效果、不貳偶劇《戲頭》以適度切換鏡頭遠近使操偶師與偶互動更為自然,而江之翠劇場《朱文走鬼》採線上直播演出也引發影像技術問題之討論。凡此種種,能看見戲曲界仍試圖突破困境,然而疫情之困境能否為戲曲之線上演出開拓創新型態,或僅為應時之作仍值得觀察。
綜上所述,是以戲曲演出生態、媒介與地域特質方面談論之,劇種特性之差異,崑曲之文雅、京劇之多彩、歌仔戲之通俗等等各有不同,京、崑、豫、歌仔戲等人戲,掌中戲、傀儡戲等偶戲,南北管、唸歌等說唱藝術各有其發展脈絡。戲曲難評,難在戲曲劇種甚多,非能以一通百。戲曲無歌不聲,因此大多著重唱唸,然掌中戲演出之優劣除了操偶技巧外,主演者之五音與氣口至關緊要,此屬於掌中戲之獨特藝術性質,與人戲強調演員個人化之唱腔與行當不同;而各劇種前後場音樂、音樂曲調等亦相當繁瑣,曲調特性之差異、使用何種樂器、達成何種演出效果,皆賴於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之細膩觀察。
筆者以為,評論為創作者與觀眾之間橋樑,戲曲本屬小眾,若過度賣弄學理,則不免束之高閣、難以親近,近年來戲曲諸多跨文化之作,亦應避免以西方理論凌駕戲曲,二者當在平行空間對話,而非上對下之指導,如此,並非否定理論之借用,而當為謹慎用之。是故,筆者上述提及之諸多觀察,皆以賞析方式論之,擬在開啟對話空間,評論亦非凌駕創作者或觀眾之上,貴在各自擁有立場、提出觀點以開啟更多可能。
如此,憑什麼資格才能評論?凡此種種似乎不斷暗示僅有學者專家才有資格評論戲曲,然而許多戲迷長期關注特定劇種,對劇團與演員發展瞭若指掌,其專業度往往高於筆者。本文誇誇其談,是試圖拉開戲曲幅度、攤開其卷軸,看各劇種間各自獨立又共生之樣態,同一故事在不同劇種、以不同表現手法詮釋及改編,開出相似卻又相異之容貌。戲曲歷史悠遠,以當代戲曲為座標向上追溯與延伸,便能看出其原始樣貌與變異;戲曲劇種多樣,橫向延展比較劇種特性與演出生態,便能觀其異同;在東方戲曲美學與西方劇場之跨文化密切交流中看見彼此之美,相異審美觀點彼此激盪、碰撞。評論者們在此十字座標之中,各自擇一喜愛、舒適的角落細心地觀察著,點與點之間便能串連成線,為戲曲勾勒一個屬於此時、此地之輪廓。
本文作者|林慧真
成大中文所博士。現為臺南大學國文系兼任助理教授、2023年表演藝術評論台駐站評論人。曾獲108、109年度國藝會專案評論人補助、《起落疊.字Khí-lo̍h-thia̍p.Jī:藝陣與當代劇場專刊》執行編輯。穿梭於教學與評論書寫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