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兄弟》(2008-)為日本漫畫家小山宙哉的作品,其內容講述了一對兄弟如何面對挑戰,一路成長並成為太空人的故事。其中有一則關於「三次元螞蟻」的篇章讓筆者印象深刻,它提到一次元的螞蟻在行進路途中,只能沿著前方的列隊行走,而二次元螞蟻在遇到石頭的時候會懂得左右繞道而行,三次元螞蟻則是在遇見無限衍生的障礙或高牆時,懂得上下移動,並成為開闢新道路的開拓者。
舞蹈評論,正是一個觀察三次元螞蟻的人,有時,我們甚至也是三次元螞蟻本身。
許多人好奇評論人士如何去觀察作品,以及排列書寫成如此海量的文字,然而事實上,文字的書寫並非一蹴而就,它與許多的手工藝一樣,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去鑽研與嘗試,恰如我們讚美藝術家的天賦時,藝術家們總是謙虛,然而這或許並不僅是「謙虛」,更多是勤奮的練習;但評論之於創作,縱然有許多的方法可作為基礎,卻也有更多的是天馬行空。
我在學習執筆之前,同樣從事舞蹈相關的表演創作,就表演者的領域來說,紀實的肢體固然容易解讀,但失去血液的脈動也不過是被肉塊驅使的線條而已,於是在我書寫眼前所看見的作品時,映入腦海裡的不僅是表演者台下的十年功夫,還有關於創作者之所向、未來何所往,他是誰、他在做什麼以及他將要前往何方?評論人在記錄這些表徵的同時,也要適時出神地深入創作者的次元,去避免石塊與高牆的一葉障目,而有不見泰山之憾。
藝評,評什麼?下方我將嘗試列舉幾項我在書寫時的切入觀點,觀點之間或許互有牴觸,但這些都只是進行評論的第一步而已,如何邁出第二步才是重點,甚至,如何找到自己獨到的一步,至今我也還在尋覓當中。
若存在先於本質
別忘了舞蹈作品的背後還有「人」
首先,看一首舞時,我們會先關注這支作品的哪一部分呢?編舞者?議題?音樂?燈光?還是舞者?我自己在看作品的時候,都不免提醒自己,別忘了多看幾眼舞者,因為沒有舞者,就沒有作品的存在,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我曾經當過舞者的緣故。
但很少有台灣的舞蹈評論會關注在舞者身上,更多的褒獎是頒給編舞者,而非表演者,我們容易看見評論中用更多的篇幅在形容編舞者所編織的方向,其次是編舞者的生命養成,最後才可能與舞者沾上邊。但法國哲學家沙特曾說過:「首先有人,人碰上自己,在世界上湧現出來──然後才給自己下定義。」1這也是後人所熟知的「存在先於本質」,因此就我自己的理解為:「本質與真理之云云,都是先有人類後的思想產物。」舞者本身的表現,其實更大程度地影響作品的內容。故以這樣的觀點切入後,讓我在觀賞作品時,更容易聚焦在舞者的身體表現,而非編舞者在黑盒子劇場中所創造的各種幻象。
由人而生的「身體表現」在不同的國家甚至不同的城市中,會產生不同調性的特質。舉台灣這座小島為例,即便我們彼此間仍是有某些不可分割的學習經驗,但隨著生命的沉澱與轉換之後,依舊能清晰地看見花東地區的舞者有某股劇烈的身體能量,搓揉了城鄉差距與非系統性的奮不顧身,讓人在觀賞作品時,能獲得一種無關乎美醜的感動。我自己最常舉的例子就是布拉瑞揚舞團的「嘟嘟」孔柏元,以他的身形來說,絕不是那種健美甚至有力的舞者,但他在《沒有害怕太陽和下雨》與《#是否》中表現出的被訓練、被霸凌,卻帶來了一種有別於其他舞者的衝擊與美麗,倘若沒有他的畫龍點睛,作品本身當然依舊能述說編舞者布拉瑞揚所想表達的議題,但是否能夠脫胎換骨,卻不是那麼的一定。
順道一提,屏東的舞者有一種強烈的表現主義,高雄是一種工整,彰化與台南則略顯寂寥,台北難以定義,因為彼方百花爭豔,如大觀園。
橫看成嶺側成峰
表演藝術不只「身體」一個面向
「人」是一個可以切入的觀點,但舞蹈作品不只有人,如果用一個原石來比喻,舞者是作品的核心所在,那原石的打磨便是關乎編舞者的手工藝。如廣為人知的鑽石,昂貴的價值並不僅在鑽石本身,還包含了八心八箭等車工技法,這也意味著舞蹈作品並不只有一個面向可以觀看,換個角度我們也能看見它的鬼斧神工與渾然天成。
而這樣的觀點符合多數編舞者的強項,藉由突出的設計與舞蹈編排,創造出加法或乘法的表演效應。在我自己評論過的作品中,我便對丞舞製作團隊《THE CELL》中的燈光設計感到印象深刻,就一般而言,燈光設計會服膺於創作者的需求或舞者的需要,去進行燈具的架設及照明,但在張廷仲的世界裡,《THE CELL》的舞台上沒有需要隱藏燈具的沿幕,他將燈具視為表演的一環,利用上方五乘五的電腦燈以及兩旁低側燈形成的舞台,在舞台上形塑無數個塊狀的拼貼,不禁讓人聯想到已故服裝設計師三宅一生BAO BAO包的幾何創造,同時,這樣的巧思更絲毫沒有喧賓奪主,搶走編舞者蔡博丞同步進行的作品描述。
其次,由舞蹈、新媒體兩類跨領域藝術家所組成的「失序場」也有其獨到之處。在其創團之處女作《非常態運動——失序邊境》中,聲音設計利用麥克風內建於裝置裡頭,當舞者在碰觸裝置時所造成的即時聲響,回饋的效率遠勝於既往陶身體劇場、雲門舞集等團給予人的期待,於此之外,裝置本身所提供的重心失衡、磁力凍結等視覺,更是達到了無比和諧,而這些都是舞蹈以外,卻也在作品之中的亮眼之處。
最後一個,或許也是最有趣的一個例子,是2022年王甯所創作的《運動提案》。其六分鐘一個結構的概念,是一場關於舞蹈作品的開放式實驗與辯證,王甯解析了一場劇場表演裡所需要的聲音、舞台、燈光、攝影紀錄與觀眾等五種元素,並邀請四位該領域的藝術家一同存在於同一空間即時創作。就結果論來說,即便我是以一個舞蹈觀眾的心態走進該實驗劇場,但試想如果我是以其他領域的身分進駐觀眾席,理論上同樣能在該場表演中看見多種元素相乘的化學反應,總而言之,該舞蹈類節目中絕對不只有舞蹈這麼簡單。
失敗為成功之母
舞蹈與未來趨勢的下一步
成功的失敗與成功擁有同樣的價值,尤其是在探索未知的事物上。近年來跨領域的作品多如過江之鯽,舞蹈×馬戲、馬戲×戲劇、戲劇×科技,而在COVID-19疫情期間,線上劇場等活動更是蔚為風潮,此一前提之下,許多創作者都成為了本文開頭所提到的三次元螞蟻,探索著天涯咫尺的可能。當然其中有些也會讓我們質疑三次元螞蟻的徒勞無功,又或者是三次元的意義未明,在許多人力成本的消耗下,我們也可以看見台灣劇場的票價已然回不去以往俗擱大碗的價格,如此一來,創作者是否需要節制自身視野的開拓,又或者說台灣的劇場並不是真的回不去了,而是在時代的浪潮下,我們集體都「不回去」了?
我記得2021年評論人李宗興曾以「不成功的實驗」來形容黃翊結合舞蹈、科技、餐飲與影像的《小螞蟻與機器人:遊牧咖啡館》,該作品的構成相當複雜,有人評價該演出不適合在國家戲劇院演出,也有人評價為了「跨界」而將自身專業壓低,實在得不償失等等,但以我自己親自前往觀賞的經驗來看,過去黃翊所推出的《SPIN》(2006)、《交響樂計畫——壹、機械提琴》(2011)等,都是挑戰著舞蹈如何與科技共處的作品主題,而非追求美學抑或何謂「完美」的價值。《小》的創作意圖在鎖定沉浸式定目劇與兒童劇場的可能,因此由小庫卡所協力做出的餐點,是否真能預見未來的無人餐廳,亦或是黃翊所謂「用小叮噹的高度看世界」的21世紀情景,這樣的過程或許更勝於眾人期待的成果,也是評論者在看完人、編舞之後,可以嘗試落筆之處。
同樣的情境也發生在今年2023TIFA布蘭卡.李《巴黎舞會》之上,相較於同樣使用VR劇場的周東彥《霧中.凝視》,布蘭卡增加了頭顯設備以外的身體感應器。《巴》以音樂劇的情境,帶領觀眾進入非現實的虛擬空間,藉由5D電影的概念,觀眾可以感覺到移動時的風聲、與人共舞的實際感受,然而即便它榮獲威尼斯影展最佳VR體驗大獎,我們又該如何看待它的成功?與周東彥的作品一樣,VR劇場確實可以把觀眾帶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場域,但現實的情境為大量的人力與經費作為支撐,服務少量的觀眾數目,而高規格的代價意味難以容忍誤差,在觀賞到的影像中,我們會看見鏡像中的虛擬人物脊椎側彎,甚至形似拼圖,其畫質的精密度也被限縮在如電玩遊戲《惡靈古堡 2》(1998)的規格當中。但如此一來我們還能看見什麼?如今「惡靈古堡」系列的成品,已經可以達到4K HDR與每秒60影格的程度,《巴》在未來,或許是能將我們帶到外太空的種子也說不定?
我的世界不一樣
並不是被舞蹈定義,而是由自己來定義舞蹈
評論的觀察近似於開門見山,是山、非山、還是山,在看完人、編舞以及未來性之後,在少部分的情形下,我還是會避開這些書寫的道路,另闢一條鮮為人知的小徑來思考,譬如難以定義的TAI身體劇場《火車時刻表》與布拉瑞揚舞團的《漂亮漂亮》等等。
台灣是一座小型的熔爐,在過去的殖民時期裡,我們的血液注入了來自歐洲、日本與美國的養分,其中文化的養成不乏有來自日本的西洋舞蹈,與奠定台灣舞蹈教育基礎的「瑪莎.葛蘭姆技巧」等等,曾經有人熱烈討論著什麼是台灣的舞蹈?隨著原住民舞蹈的標籤化,後來這個話題也逐漸不了了之,接續的是更多田調與回歸本我的返鄉之旅。
在某些原住民族群中,族語並沒有「舞蹈」這個名詞,但相對應的他們有其他的方式來涵括舞蹈,譬如阿美族便將祭典舞蹈稱為「Malikuda」,比較適合用來對比不同族群身體的概念差異,而非單一內涵的實際體驗,換言之,舞蹈有重新被定義的空間,只要能打破我們現有的認知及框架。
Lesson 1:What is Taiwanese?
其他的還有何以、何時以及如何
在《火車時刻表》中,觀眾隨著舞者進行場域的移動,於途中觀察舞者的儀式行為等等,儘管當下實現的是一場表演,但實際上卻是展呈一個當代原住民的遷徙行為,在遷徙的過程中他們如何使用身體,以及進一步,如何將使用的方式回饋到演出當中;而在布拉瑞揚舞團的《漂亮漂亮》裡,我們仍舊可以在過程中看見編舞者擅長的巴卡路耐(Pakarongay)模式,讓舞者們沿著領唱人的移動路徑,持續且不停歇地轉變動作,但當舞者站上台式辦桌的紅色圓桌上熱舞時,狂熱的氣氛與失衡的穩定性,眾星拱月般形成一個近似於鬧場、但卻鬧得不亦樂乎的劇場演出,布拉瑞揚沒有選擇用過去的舞蹈經驗來美化這些實際發生在原住民遊戲中的過程,而是透過這些嶄新的生命體驗,來定義《漂》的舞蹈演出,這是其他國家的人所無法做到的,我自己也會大膽地將其形容為台灣的舞蹈風貌。
以上,是我作為一個評論人時,嘗試觀察與落筆的三次元。三次元多半是徒勞無功的,如同人類是否真能移民太空,太空人實際為我們做出什麼樣的貢獻也難以言說,然而,在拓展太空科技的同時,他們的需求也間接影響了我們的汽車創新。再換個角度去看,也如《穿著Prada的惡魔》中梅姨提到,安海瑟薇所穿著的平價品牌中的藍色,是源自於一群人在小房間裡的挑選,然後這樣價值千萬的挑選逐漸滲透到房間以外的世界。有時候我們以為是自己選擇了某些「觀點」,但其實我們可能沒有自覺地被過去的觀點所籠罩,這塊籠罩的謎團如何跨越,或許都在這些徒勞無功當中才能找到解答。
本文作者|簡麟懿
表演藝術評論台專案評論人,畢業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學系。曾任日本職業舞團Noism一團舞者,2017年隨翃舞製作旅外參賽,獲西班牙「紐約暨布爾戈斯國際編舞大賽」首獎等獎項。個人創作發表《囚》、《Mr. Papillon》等。
註1|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頁112。(原著出版於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