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的標準彷彿死了般,如同唐納.賈德(Donald Judd)所說的「只要有趣就好」1。到底什麼樣是好藝術?是反映出時代精神(zeitgeist)?還是美學自主的個人表達?或者診斷社會並提出批判?又或者是替邊緣族群發聲,編織他者(或非人)的故事?
學術與市場的流通
在今天談好藝術標準似乎有種自以為是的菁英權威感,彷彿要建立標準話語權。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注意到,全球學術雙年展(卡塞爾、威尼斯、伊斯坦堡、惠特尼、聖保羅、哈瓦那、光州等)還是有套藝術標準,不再以探討靜止的媒介特殊性為基礎,而是以「流動循環」為指標。彷彿藝術家只要參加夠多全球雙年展的國際巡迴、在國際現當代美術館展示、受到知名策展人邀請、被藝術史家收錄、被大牌理論家大寫特寫、持續在藝術圈流竄、得指標性大獎、Artfacts的積分夠高,持續在這套「藝術圈關係美學」裡加速流動刷新就是好藝術。
另一方面,藝術市場也是照流通標準運作,全球藝博會、畫廊的華麗代理、藝術評論錦上添花、藏家的投資,全部都在不斷建立藝術的價值。這套價值也是以不斷「流通增值」為依歸,靜止死水可麻煩,重點是要活絡起來。一些巨幅抽象繪畫最容易在市場流通也容易讓人感到崇高震撼,或者給資本家收藏來顯示氣宇不凡的氣派(大資本家更在意展現讓人不懂的美學品味,凸顯他不只是在意賺錢實用的商人)。2
真誠靈魂悸動?田野研究或政治行動?
相較於虛假的話語建構(無論是學術品味或市場品味),大部分人會覺得好藝術應該保有「真誠」。也就是說,市面上流通的藝術大多是虛假的、不真誠、大量話語包裝、文化工業的「商品」;相較服從主流品味來說,好藝術應該個人化、應該真誠、打動人心、滲入靈魂的悸動共鳴。然而,弔詭的是,凸顯真誠的藝術不一定好,往往越不斷呼喊「個人真誠性」反而越虛偽。3強調真誠常忽略結構問題,徒留不斷呼喊空虛真誠的自我陶醉。對於個人本真性的訴求,恰恰符合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真誠往往回過頭來變成市場行銷的手段),強調藝術即是「個人自由表達」(空虛的「做自己」,而忽略社會歷史的形構)。
既然個人真誠不行,那「在地田野」、「朝向他人敘事」總可以吧?4我們可以看到一系列「研究為基礎」的作品出現,無論是田野檔案、再敘事、散文電影、講述表演、工作坊等形式,都讓藝術不只停留在個人真誠的唯我表達,而是拓展到「跟他者的關係」,「跟世界重新展開對話」。然而,「研究導向」往往過於注重內容,而缺少形式表達的複雜轉化。比如說過度強調轉型正義、後殖民批判、黨國批判、在地歷史認知,而缺乏另一種不可預期的體驗與感知複雜的轉化。
除了研究導向解構或重構某議題的作品,還有更激進的行動主義者強調藝術得介入社會,跟現實產生關係;否則就只是留在美學自主(抽離社會)的資產階級審美泡泡裡。然而,這當中也有高度把藝術工具化的目的論傾向,只在意社會行動與階級鬥爭的政治綱領(改變世界);往往排除那些徒勞無用但卻讓人凝思反省的作品。
新穎的理論與科技趨勢?
不單純以現實行動為依歸,那抽象哲學理論的旁徵博引如何?從現象學、存在主義(本真性)到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話語建構的網路),再到今天各種物轉向的理論(OOO、ANT、新物質主義、思辨實在論)也成為當代藝術的標準配置。彷彿只要符合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德勒茲(Gilles Deleuze)、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傅柯(Michel Foucault)、拉圖(Bruno Latour)、哈洛威(Donna Haraway)、巴特勒(Judith Butler)、哈曼(Graham Harman)、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與許煜的理論模型就是好藝術。彷彿國際當代藝術有理論不斷改朝換代的趨勢,不緊緊跟著就會被時代給淘汰跟不上時代脈動,成為時代的炮灰。各種生成、流變、綿延、解構、重構、操演、賽伯格、後人類、感性配享、宇宙技術的話語也不斷在理論界流動,我們似乎只能苦苦追趕與應用這些解釋力強大的理論模型。
那麼好藝術是符合時代脈動,並且啟發人想像力嗎?然而,越符合科技脈動(後網路、元宇宙、虛擬貨幣、去中心化、科技進步)的作品往往越看不到時代的問題,被最酷最炫的科技帶領(比如AI寫作、製圖、各種自動生成的擬像),卻忽略當中潛藏的技術偏見與對人的剝削。前台看似流動平等地虛擬去中心網路,還是蘊含著對地球資源的消耗與對後台數位勞工的壓榨。5在我看來,相較跟時代巨輪的全面同步,「不合時宜」地斷裂與跟時代趨勢拉開距離反而才能看到時代的局限。6
表格標準檢驗的擾亂
讓人失望的是,上述標準對藝術的定義是多麼無效。好藝術不只是學術圈在玩的關係美學、也不是市場的流通機制、更不是個人真誠的對抗流俗,同時不是新穎哲學話語應用、不是新科技的運用、也不是研究導向或社會介入的政治行動,如果我們把上述當標準拿來「檢驗」藝術會發現多麼有問題。好像預設好各種量表尺標,然後再測量符不符合這些標準,有如在一張平滑無瑕的白紙上填表打勾的衡量(這不就是新自由主義下繁瑣又制式的官僚評鑑嗎?)。
如果是用官僚化的標準尺度衡量藝術的話,會發現一個無解的大麻煩:永遠有標準之外的例外。在我看來,好藝術不是表單表格化的衡量標準,而是關於那張承載各種標準尺度的「紙本身」——那張往往被人忽略,充滿皺摺、粗糙不平、充滿痕跡、遍佈指紋的紙。更甚至,好藝術會像一灘汙漬,意外潑灑在衡量表單的表格上,讓填表的人沒法打勾評價而難受。
作為絕境的藝術
藝術偶發地闖入日常,摧毀機械空洞重複的評量生活(Google評價或各種點讚的評價機制)。它充滿了矛盾、悖論、神祕與不可預期,讓人陷入「絕境」(aporias)。它不會是強健排他的功績主體,更凸顯脆弱不堪與岌岌可危的現實。它不是讓人主動意識的接收與吸收理解,而是被動地承受難以預期的他者。它不會鞏固既有的標準秩序,而是狠狠撕破自動運作的秩序,鑽入日常邊緣的縫隙。它不只是肯定讚頌後現代的碎片、反總體敘事、多元流動的語言遊戲;而是召喚絕對的否定之物——如同愛情、地震、龍捲風、海嘯與火山爆發來突襲穩定現況。
它的出現有如末日絕境,讓我們腳下理所當然的地基開始震動;否定被演算法或科技公司編程好的唯一現實。不同於資本主義、殖民掠奪、綠色經濟、科技進步預設的流動狀態——讓人處在跟網路同步的永恆當下,7它在「瞬間閃現」,徹底切斷當下綿延不絕的流體(藝術流、學術流、金融流、資本流、科技流、網路流、慾望流、點閱流、人流、物流);打開另類時空想像與不同尺度的疊加,虛構(並現實)地連結死去的人、尚未出生的人、人類誕生前的事物以及人類滅絕後的處境。讓人同時體驗愛、死、震驚、詭異(uncanny)、不安與幽玄的模糊情境。
一灘汙漬
藝術不單純是可以被好好評價的消費品,更不是投機的奢侈品(可以進入標準評價系統);也不只是社會學或文化研究在談怎樣被歷史或社會條件的人類建構;而是讓人在出神中斷的瞬間,跨越人類尺度地連結被人類歷史暴力壓抑的幽靈、屍體、瘋子、怪物、垃圾、塵埃與各類不同的非人物種。它們的出現不會是和諧順暢地納入既有體系,讓人輕易吸收或放置在評量表單的位置;而是充滿困難、衝突、張力、不協調地作為不可化解的一攤咪咪喵喵(mi mi mâu mâu)汙漬,在你我身心印下難以擦除的痕跡。與其擁抱主觀的有趣就好,為什麼我們不能擁抱那些既令人難受又讓人嘖嘖稱奇的汙漬?
歡迎光臨咪咪喵喵宇宙:
https://mimimewmew.monster/
本文作者|沈柏逸
喜歡不可見、偶然、弔詭、矛盾、不合時宜的事物勝過理所當然。目前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博士班。
註1|極簡主義藝術家唐納.賈德(Donald Judd)曾批判現代主義為藝術設立的標準,宣稱「一件作品只要有趣便行」(A work needs only to be interesting)。
Donald Judd, "Specific Objects," Contemporary Sculpture: Arts Yearbook 8, 1965. 181-189.
註2|烏利希(Wolfgang Ullrich)著,張錦惠譯,《背向藝術:權力的新身分地位象徵》,台北:一行出版,2022。
註3|藝術理論家鮑里斯.格羅伊斯(Boris Groys)也對真誠提出批評:「一位浪漫主義藝術家如果整天擺出浪漫主義的樣子,就像一位講求實際的企業主整天忙著追求利潤,會顯得很不真誠。」此外,他也強調藝術家過度強調真誠不是代表作品好,而是只是保護自己不受批判。
格羅伊斯著,潘律譯,《論新:文化檔案庫與世俗世界之間的價值交換》,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8。
註4|王聖閎曾指出2014年台灣當代藝術出現一波朝向他者生命經驗的轉向。
王聖閎,〈藝術家如何重返敘事:蘇育賢與高俊宏〉,《台新Artalks》,2014。
註5|Kate Crawford, Atlas of AI: Power, Politics, and the Planetary Costs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2.
註6|Giorgio Agamben, trans. David Kishik and Stefan Pedatella, Nudities.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10-19.
註7|Douglas Rushkoff, Present Shock: When Everything Happens Now. Penguin,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