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思考書寫藝術評論的依據,我提筆寫下幾點條件,又隨即一一劃掉了。「什麼是好的藝術?」、「如何書寫藝術評論?」也許對我而言,並不存在一種足以列成清單的準則,又或者更激進的說,在評論寫作當中,「好的藝術」未必是當前真正需要關切的問題。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我選擇先回到困惑更久、到現在都無法找到答案的,是另一個更根本的問題:「藝術評論是什麼?」
是的,我已經寫了幾篇被稱為「藝術評論」的文章,但我從來不真的知道藝術評論是什麼。甚至,在大量閱讀各式各樣的評論文章,以及關於藝術評論的論爭與理論之後,(作為一種文體的)藝術評論,與(作為一種身分的)藝術評論,變成了更加難以定義的名詞。難以定義並不麻煩,在藝術世界中,擁有太過明確的位置反倒是危險的。
逃避稿債期間,藝術理論研究者克萊兒.法涅雅(Claire Fagnart)的小書《藝術評論》(La Critique d'Art)1給了我一點指引,同時為我帶來更多的問題。作者在開篇提到,面對那無從化約的特殊美學、感官、知覺經驗,以及每一件創作難以馴服的獨特性,藝術評論實則還存在著一項先決條件——「她是文本」(Elle est un texte)。正因為評論也是文本,在她內部,修辭帶來的影響、她擴充作品的傾向,與寫作的質地就更加密不可分。
承認評論也是文本,首先是將評論視為與藝術創作同樣具備個別差異的寫作。評論當然絕非透明的中介,因此更應認清評論作為文本,如何牽繫起種種無以計數的其他因素,法涅雅認為,其中作者的哲學與美學取向,更足以決定一篇評論文本的功能、判準與方法。藝術本身分歧的定義、作品本身所牽涉的概念、普遍意義上的哲學或者論述,當然也決定了藝術評論的性質。當我們將藝術評論視為獨立的文本,就更能清楚看出她背後所承載的,寫作者對於藝術的看法。
比起評論所書寫的藝術作品,評論者本身對於藝術的定義與看法,才是藝術評論之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她所關心的主要是此前已然存在的藝術觀念與哲學取徑,她所強化的也是這兩者。
在這個基礎上,法涅雅為藝術評論所提出的定義範圍之中,有兩點引起了我的興趣:藝術評論的作者不是作品的作者,這根本的差異(l'altérité),決定了藝術評論與作品的距離是首要條件。舉例來說,藝術家的創作自述與他的藝評當然不能相提並論,當我們閱讀藝術家的藝評寫作,就應該獨立視之。與此同時,藝評是在「缺席」的情況下(in absentia)被閱讀的寫作,這使得她偏離了作為傳播媒介的媒體。閱讀評論時往往與面對作品時存在著時差,「作品的缺席」所產生的距離,使得評論處於中介(亦即作為使作品現身的言說)與歷史之間的位置。她傳達發生於當下、具備即時性的藝術事件,而這些事件在評論被閱讀的當下多半已經過去。
從這個線索引出的,是在藝術評論這個特殊的評論類型之中,最困擾我的問題:藝術評論將對藝術、藝術創作乃至機構造成什麼影響?她應該與他們維持何種距離?
在這些疑問的背後存在的是我的不安:我面對著藝術作品,乃至於一整個藝術世界,同時面對著語言。這是藝術評論作為文本,與文學創作或哲學寫作最為不同的地方,她恆久被文本中不在場的現場所牽動,但又必要與之保持距離,因為詮釋本身即是一種邏各斯,需要經由推理與闡述綿密地編織出其中的紋理。然而,一如法涅雅所說,藝術評論之中的詮釋,又與純粹的語言有些不同。若將詮釋作為當下的掌握與推論性的闡述這兩種定義區分開來,就可看見它背反了高達美(H. Gadamer)的說法。「語言作為人類存在本質」的設想,在藝術評論中未必能成立,因為藝術評論並不只在揭示由語言創造的世界,也在呈現出一個有待詮釋的對象的存在。
這如實說明了我的經驗,或者我的困境。在寫作藝術評論之時,我所書寫的作品或展覽,一面持續引動我的語言,又一面挑釁著它。甚至,它們一點一點的把我帶離我曾賴以認識世界、與之連接溝通的語言,使我在透過它編織與推論的同時,也對它更加的懷疑。
這就是藝術評論之所以讓先於藝術受過文學訓練的我,最感困惑,卻也最為之著迷之處。她帶著我,去到了語言文字所到不了的地方,即使孱弱如我,仍然只能憑藉著語言文字,一面走一面懷疑,慢慢地走到那個,我尚且還無法確定邊界是否存在的地域。
到這裡我想說的是,如果說撰寫藝術評論可能要有什麼依據,我所在乎的或許更是,我的寫作如何維持著與作品各自獨立的距離,讓彼此自由地彼此詰問、敲擊乃至於爭論;它如何維持著與作品根本上的差異(l'altérité)而非認同(l'identité),在差異之中繼續延展,而非封閉在單一的詮釋或評價。這也意味著,我不再如同早前的藝術評論者,扮演作品的評價者;我也不應該擔負揭示作品意義,乃至於完備作品論述的責任。作為曾深刻感受到藝評這個文體的魅力,受其所誘而遠離了文學的文學生,我與藝術仍然保持著距離,我隨它遠走,但仍說著與它不同的母語,持續憑藉著語言來羅織我眼見的陌生世界。
換言之,我所能書寫的,並不是可供我評價的對象,而是能與我的書寫維持著距離,與我在相互挑戰之時,持續地彼此引起創造動力的作品。
我渴望扮演的是一個相對而言並不掌握權力的「弱」藝術評論。不掌握權力意味著我的書寫無法對藝術作品產生直接的影響,我不決定它是否被看見,我無法左右它的歷史定位、得獎名次乃至拍價。這除了是出於個人品味上的潔癖,當然也對應著我所面對的環境,早已使得藝術評論的任務和性質產生了改變。如同詹姆斯.艾爾金斯(James Elkins)曾銳利指出的,考量藝術實踐的現況,以及她早已不再具有自治機制的事實,必須要重新設想藝術評論。2如何搭接語言與視覺,既是當代藝術成立的基礎,也是藝術評論定位轉變的情境之下,更為重要的溝通技術 。藝術評論當然需要具備基本的語言技藝,但這並不是為了透過修辭來協助藝術家或策展人完備意義,而是在當代藝術創作者多半已然具備成熟論述能力的前提之下,擁有相當的「雙語」能力,既能夠感知視覺藝術的表達(當下的掌握),也能夠透過文字縝密的推論性闡述,與之流暢無礙的溝通。
然而,即便當前的藝術世界,已然讓藝術評論不再扮演評價者,這或許僅能是關於藝術評論的猜想。倘使藝術家、策展人、機構、市場,乃至於整個藝術世界,仍然不能看見這個早在20年前就已被預言的轉變,仍然相信藝術評論是為作品分等論次的標價槍,仍然無法思考藝術評論作為一種文體,對於語言乃至對於藝術可能具備的必要性甚至顛覆性,在藝術評論的危機也早已被談論多時的此刻,再多的討論、再多的替代出路,也只不過能維繫她的一息之存。
本文作者|許楚君
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臺灣文學研究所碩士。持續於《藝術家》、《典藏ARTouch》發表。曾獲鴻梅新人獎(藝術評論組)、「絕對放送」年度首獎。2021年、2022年獲國藝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計畫補助。
註1|Claire Fagnart, La Critique d'Art.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 de Vincennes, 2017.
註2|James Elkins, What Happened to Art Criticism?. Chicago : Prickly Paradigm Press,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