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之說書】在荒原中埋下種子:安東尼.馬拉《我們一無所有》
2022
09
08
文|朱和之
用短短的文說一部長長的小說
「在一個歷史變得如此主觀、甚至帶著虛幻色彩的公共領域,小說必須作為媒介,擔負述說事實之責。」

我永遠記得閱讀這本書的情景,那天我提著一大袋必須趕快回家冷藏的生鮮食材,火速衝進銀行刷了本子出來,大雨就如瀑布般在眼前激衝而下。我卡在騎樓進退兩難,眼看雨勢還長,焦躁一陣之後索性把身上帶的書拿出來讀。

於是被驟雨困住的我,讀著小說裡被蘇聯政府以叛國罪關押的羅曼,在獄中回憶兒時去動物園看到一頭美麗而被關在籠子裡的花豹。閱讀使我的心沉浸其中,從暴雨牢籠脫困。即便相較之下我的困境如此短暫而無害(頂多就是牛奶壞掉),依然彷彿和羅曼與花豹的命運有了短暫重疊。

《我們一無所有》的主要場景是一座位在北極圈內,生產鎳金屬的小鎮基洛夫斯克。工廠日以繼夜將有毒廢水排入水銀湖中,人們肺裡吸滿粉塵,打噴嚏都帶著閃閃銀光。當局為了美化環境,「種植」了一整片由鋼鐵和塑膠製造的假森林,看似永恆不滅,卻注定從一開始就了無生機。

人們把鎮上高聳的12根煙囪稱為12使徒。在《聖經》裡,耶穌的門徒受命四出宣傳福音,因此作者這個設計充滿反諷,意味著毒素、荒蕪和絕望就是當地人所能擁有的全部信仰。

這是希臘悲劇式的、薛西佛斯式的絕望。這裡幾乎沒有傳統或宗教的精神支持,連大自然都被摧毀,而居民如同金屬鑄造的棋子被放置在不毛的北極圈。

在這樣冷硬惡絕的世界,人們必須抱持星火微光般的希望與善意活下去,但善意未必帶來救贖。人們很快習慣依賴自私與惡意求生,謊言、背叛、欺瞞、舉發至親、殺人,或者自我流放到更冰冷的遠方。

人生看似必須不斷在岔路口做出選擇,但無論你選了正直或邪惡,勇敢還是逃避,在這裡都沒有差別,因為所有的道路都在同一片黑暗的荒莽大地上無限迴圈。

然而就算是在北極圈,漫長的永夜也還是會過去,沉眠冰原下的種子只是需要更多時間甦醒,而非永不發芽。

我偏愛柯里亞的故事,他的愛帶給葛莉娜自信,使她從一個笨手笨腳的女孩成為全國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然而當他服完兵役回家,發現女友成名之後嫁入豪門,於是再度志願入伍,卻又可笑地因為戰友放了個響屁被敵軍察覺,遭到俘虜發配到車臣荒郊勞動。他日復一日整理著因為俄國入侵而變成廢墟的荒原,挖開土壤埋下種子。

最後他死於俄軍埋設的地雷,自己成為讓土地恢復生機的養分。多年後葛莉娜會出高價買下繪有這片荒原的一幅油畫,他的弟弟會持著畫來尋找他埋骨之處,發現那裡已經恢復為蒼翠大地,連他們故鄉基洛夫斯克的鋼鐵森林裡都重新出現野生狼群。

閱讀本書也許跟我們人生某些難熬的時刻一樣艱辛,但讀完之後會讓我們對這些艱辛有些不同的想法。就像那場原本只是令人咒罵過後就迅速遺忘的驟雨,將會成為一生難忘的特殊時刻。

 

安東尼.馬拉《我們一無所有》
2017
時報出版

 

本文作者|朱和之
著有小說《南光》、《風神的玩笑》、《樂土》、《逐鹿之海》、《鄭森》,隨筆《滄海月明──找尋臺灣歷史幽光》等。曾獲羅曼.羅蘭百萬小說賞、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首獎等,受邀參與2022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