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究竟在尋找什麼?我究竟需要什麼?
人生大哉問。但或許,每個人都是懷著這樣的探問,才開啟了生生世世的旅程。若在此生沒找到答案,也就只能跟隨人生潮起潮落、悲歡離合、混混沌沌、也許快快樂樂過完一生,然後,在某個類似靈魂轉運站的地方稍微停留,業力結算正負加總,恭喜你,再玩一次。每個人對靈魂轉世的想像都不同,正如每個人上路的因緣與理由都不同。
《深河》以印度朝聖旅遊團的成員為主角,從載滿各式創傷的日本,飛到洗滌罪業的印度恆河畔。每位成員背負不同的過去,想到印度追尋的東西也不同,當然,沿途抱怨嫌棄印度髒亂落後的純觀光客亦有之。未從亡妻之痛走出的磯邊,尋找的東西最具體——太太說她一定會轉世再來,「一定要來找我哦」——他要到印度村落尋找據說出生就會說日文的小女孩。也許是靈魂轉世的神祕魅力,也許是生死契闊的深情感召,十年前第一次閱讀時,最讓我動容的是作為開場的這條線。
此次重讀才發現,最能傳達作者遠藤周作的探問的,其實是旅行團裡的另一位女性成員:美津子。她在尋找的東西很抽象,叫做「愛」。美津子不懂愛是什麼?即使以身體為籌碼,與眾男伴周旋性愛欲望,在她看來那些男士在床上不過是把頭埋在飼料桶的飢渴公豬。即使到醫院當志工,端出微笑、幫病人按摩、清洗便器,她都覺得只是在「模仿」愛,那是演技,不是愛的行動。
在大學時曾被美津子玩弄的同學大津,卻一心虔敬對耶穌傾注全然的愛,因為他認為神就是愛。大津先到歐洲修道院攻讀神學,希望成為神職者,但對他而言「神並不是人以外讓人瞻仰的東西;而是在人之中,而且包容人、包容樹、也包容花草的大生命。」泛神論的思想,讓大津被逐出教會,輾轉到了印度。他來到恆河邊,繼續誠心模仿他的耶穌——把一心想在神聖恆河死去的垂死老者,一個一個背到河畔,不分國籍、種族、階級、性別、宗教。
小說尾聲,美津子換上印度傳統服飾沙麗,「模仿」印度市井小民,踏入如奶茶混濁的恆河之中。她繼續「模仿」他們,合掌祈禱,屍灰與鮮花一同流過,生死共存。在這時,她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看見了像永恆的東西。她的模仿不再是假裝,而是融入某種巨大永恆的東西,或可稱真正的愛。
由探問與追尋展開的恆河之旅,也是每個人的人生旅程。
遠藤周作《深河》
1999
立緒出版
本文作者|劉梓潔
1980年生,作家、編劇,並任教於逢甲大學人文社會學院。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希望你也在這裡》獲國藝會創作補助,著有《父後七日》、《親愛的小孩》等書,最新作品為《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