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說書】神話是現實的影子:阿來《格薩爾王》
2022
09
08
文|徐振輔
用短短的文說一部長長的小說
「神天天聽文雅的話,就想聽點粗魯的。看,這是一個大雞巴留下來!一根非凡的大雞巴!」

「那時家馬與野馬剛剛分開。歷史學家說,家馬與野馬未曾分開是前蒙昧時代,家馬與野馬分開不久是後蒙昧時代。」這是小說開頭第一句話,換言之,這是一部關於啟蒙的故事。

話說,在神魔與凡人尚未分離的時代,神子崔巴噶瓦不忍人間苦難,降生於高原一處名為「嶺」的地方,誓言引領黑頭藏民擺脫愚昧,建立富強安定的國家。為此,祂穿梭陰陽兩界,鎮伏四方妖魔邪魅。然而神子駐世期間,心是肉身凡胎,嘗遍妒忌、憐憫、算計、迷惘、憤怒、愛與恨的折磨。祂漸漸明白,魔是人心裡生出來的,凡人總得靠自己覺醒,否則現世的魔鬼易降,潛藏人心的魔卻永難根除。當俗人啟蒙、神子歸天之時,神界與人界如天地分離,神將只能活在故事裡,透過說書者的口吻,以神話的形式不斷流傳下去……

這是藏族英雄史詩《格薩爾王》的梗概。時至今日,格薩爾王透過戲劇、廣播、動畫、紀錄片、學術研究等多元形式,廣為世人所聞,甚至堂皇進入世界文化遺產之列。但高原西部的安多和康區,仍有零星的說唱者,他們身著彩服,頭戴尖頂羽帽,手持六弦琴,以古老方式說著古老的故事。諸多演唱者中,又有一類特別的人稱為神授的「仲肯」,他們常是目不識丁的牧村少年,只因在夢中得到神的諭示:「今後,我要你在人群中演唱我的故事。」一覺醒來,便能用最華麗的文藻與最婉轉的歌調,演唱這部號稱世上最長的神話,甚至為此走上流浪藝人之途,直到神把故事收回去為止。

這正是阿來《格薩爾王》所依賴的現實背景。小說經營了兩條敘事線,「故事」寫的是古老的格薩爾王傳,「說唱人」則是牧民晉美成為仲肯的故事。但兩者不是疏離的平行線,格薩爾王和晉美時時穿入彼此心靈,在跨越時空的干涉中共同演化。閱讀者彷彿一名投身異域的人類學者,在充滿魔幻經驗的田野踏查中,思辨神話與現實的關聯。於此同時,小說家進一步編入藏地現代化的歷史,讓神話與真實、野蠻與馴化、自然與文明、前現代與現代的二元辯證,在小說時空中交織出繁複深邃的意義。

對我而言,神話不是虛妄的迷信,它是一種自我實現的預言、一種只要傳誦就富有意義的敘事。這本書賣力挑逗神話與現實的邊界,像一個在黃昏中蟄伏之人,身體和影子本是一體,直到身體站了起來,目睹自己拉長的影子,痴迷地追逐而去。追得越遠,影子拉得越長,直到那一刻,影子終於脫離了身體,而神話終於成為了神話。

 

阿來《格薩爾王》
2015
重慶出版社

 

本文作者|徐振輔
台大昆蟲系畢業,現為地理所研究生。近期寫作主題包含北極、西藏、婆羅洲、螢火蟲。著有小說《馴羊記》,曾獲台北文學獎年金獎、台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