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惠說書】存在的印記:小川洋子《祕密結晶》
2022
09
08
文|林新惠
用短短的文說一部長長的小說
「月亮和星星也好像被火勢嚇跑了一樣,早就不見蹤影。只有漸漸消滅的小說亡骸燒紅了天空。」

C是我在健身房認識的朋友,有一次她問起我在做什麼。

「我在寫小說。」

她似乎對於這個答案感到詫異,或者說,陌生。這似乎是難以接話的回答,然而她看起來想禮貌地再問些什麼。

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形容自己的行業,不確定要怎麼描述寫的是什麼小說,於是,下一次相遇時,我羞赧地帶了自己的書給她。

「這個是……」她拿在手裡的樣子,像是看待一個異文化的遺物,「書?」

那樣發自內心的困惑,那樣為手中這個過於陌生的物件不知所措,彷彿「書」是一個從來不存在過這個世界的東西(她抓握書的手勢,跟熟悉書的人翻閱的樣子,截然不同)。而她正在摸索認識的,不是書的內容,而是「書」這個物件。這個已經太久沒有出現在生活中以致幾乎從記憶中消失的物件。

那一刻,我萬分確信,小川洋子的《祕密結晶》,已經從超現實滲透為現實。

《祕密結晶》描寫一座事物不斷被消滅的島嶼。其中有一段關於書的消失。這段甚至包括焚書場景的故事,加上小川對於《安妮日記》的喜愛,顯然是在明示納粹與極權主義對於集體記憶的戕害。不過,縱使在一個沒有高壓政權的世界裡,仍然有些事物,不斷從人們的生活和記憶中淡去。

女主角說,事物消失後,會在心裡留下淺淺的印子,然而人們無論怎麼絞盡腦汁地想,都想不起那是什麼。就算有人將這些理應消失的物件偷偷留存下來,其他人也不會對這個物件有任何感受——女主角的媽媽留下了早被消滅的香水,但女主角無論如何嗅聞,都感覺不到香氣(及伴隨香氣的心曠神怡),甚至想把它當水喝。

女主角不知該拿香水怎麼辦,就如同C拿到書時不知該如何「使用」。從心裡被刪除的物件,就算再出現於眼前也什麼都不算數。

不過,我喜歡《祕密結晶》,在於小說中島民面對事物不斷消失的現狀,仍然照常生活,沒有群聚起義,沒有憤慨。就這麼任憑消失滲透一切,直到島民的肢體也消逝為空氣。小川的文字不訴諸反抗的激情,不將抵抗專制政權當成小說化的奇觀——那些,留給現實的行動,不必然是小說的課題。

而我看著陌異於書的C,也對於書的消失十分了然。沒有感慨,沒有無奈,只是如同《祕密結晶》的島民,平靜接受了消失的事實。並非看輕自己的專業,而是我明白知識載體的變遷洪流:書有興起的歷史,也終將沒落有時。

從更大的尺度來看,這些都是宇宙中物質(包括人作為一種物質)生滅的過程。這樣的說法並不虛無,因為任何存在都會留下印記,如同星球上被其他物質撞擊的痕跡。終究,存在是將自己當成印記,交付給未來的考古。

 

小川洋子《祕密結晶》
2022
麥田

 

本文作者|林新惠
政大台文所博士候選人,著有小說集《瑕疵人型》。作品關注人與非人之間的模糊界線、平庸日常的超現實時刻、以及挑戰「科幻」的理解邊界。評論及研究關注文學與科技人文、生態人文的交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