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話,觸動著當時書寫第一本長篇小說的我,彷若事物的核心或者隱喻,我推翻了原本寫好的第一人稱五萬字,重新以第三人稱全知觀點出發,之前困擾的問題轉換人稱後竟忽然消失;找到正確發音位置的人物,初次為我嶄露了她內心的缺乏與恐懼,那一刻,我發現寫長篇的歡愉竟然如此綿長而餘韻不絕。
時序回到2013年,村上春樹再次嘗試寫實路線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從大學二年級的七月,到第二年的一月,多崎作活著幾乎只想到死。」開頭的話語如此哀傷,村上既有的風格總是毫無遲疑拉著讀者墜入無盡孤寂的深淵。
那是多崎作被好友們遺棄的季節,後來,他並非遺忘想死的念頭,而是將這個意念以各種車站建築掩蓋,以忙碌的工作替代,以女友沙羅的溫度試圖抹滅整個冷冽冬天尋死的回憶。
作不知自己做錯什麼,甚至只能將這一切歸咎於自己軟弱的個性,他的名字是五人中唯一沒有色彩的,就像他在群體可有可無的存在。儘管不想在意莫須有的罪名,但是被遺棄這件事,真實地將他與四位好友切割出苟活與瀕死的兩端。
這是霸凌啊——我為小說家準確捕捉到人物內心的虛無與空洞,感到渾身戰慄,也暗自驚詫村上繼《挪威的森林》直到多崎作才回返寫實路線,腦海瞬間浮現喀擦的開關切換聲響。
怎麼說呢?第一人稱的《挪威》和《多崎作》第三人稱全知觀點的寫實程度完全不同,《挪威》的渡邊感覺被掐住脖子那樣,堆疊情緒比說出的話還多;《多崎作》的寫實彷彿是大家說好了一起來寫實他的處境,讓我深深深深地讀進作的心裡並同理他被遺棄的痛苦。
「離開自己。把自己的痛苦當成別人的痛苦來眺望。」他知道唯有自己無法遺棄自己。作唯有自己。
描摹小說人物,第一人稱難免有侷促視角,無法全面抒發事件在人物身上折射的效應,譬如作直到沙羅說,「歷史是不能消除,也不能改變的。因為那就像抹殺你這個人的存在一樣。」女友希望他能正視這件事,她的話語推動著他去面對。
於是,作重新連繫並拜訪四個朋友,逐一解開當年被遺棄的謎團。「巡禮之年」,也暗喻著不僅與往事和解,最終需要自己去面對一開始就逃避的真相。
「算算從我出道以來,到向第一人稱告別,能夠只用第三人稱寫小說為止,幾乎花了20年,相當長的歲月啊。」村上在《身為職業小說家》提到創作長篇的困擾,彷彿間接呼應他也和多崎作一樣最終選擇面對,而非逃避。
村上所言耗費20年從第一人稱走向第三人稱的長篇雖是《海邊的卡夫卡》,更嫻熟交錯第三人稱和全知觀點的則是《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也是他唯一明確出現人名的長篇小說。多年後,再次細讀仍然認為這是小說家脫離魔幻寫實筆法後的誠懇之作,值得您給自己一個機會成為村上狂粉。
村上春樹《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2013
時報出版
本文作者|凌明玉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碩士。曾獲中國文藝獎章(小說類)、林榮三文學獎、打狗鳳邑小說評審獎、新北市文學獎、「好書大家讀」年度好書、國藝會文學創作補助等獎項。著作包含短篇小說集《愛情烏托邦》、《看人臉色》,長篇小說《缺口》、《藏身》,散文集《不遠的遠方》、《聽貓的話》、《我只是來借個靈感》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