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傾訴的未來懷舊:龔萬輝《人工少女》
2022
09
01
文|陳佳琦
這些深具視覺感與戲劇性的末世景觀,將人類的生存、繁衍和生死之寓,捲裹入幻境般的故事裡……

如果我有一個女兒的話,我將如何向她描述我身處的,這個紊亂又燦爛的世界?

小說《人工少女》的作者龔萬輝在「後記」如此寫下,彷彿說出一切的起點和想望。

像是回到遠古時代,我們圍著火堆而坐,聽著村里老人說著古老傳說。又像是夜裡熄了燈,圓睜著眼的幼兒仍不睡,要媽媽「再說一個故事就好」。「故事」與「傳承」的想望,曾以口語一點一點向後輩講述曾經的事,偶或,所謂文學、小說,可能由此成形。

然而,下一句話卻是:

但有什麼總是在這裡就斷裂了。

斷裂,形成這部作品一股原始且哀傷的基調。無以傾訴,故事失去傳承。作者在後記裡坦言了自身的現實傷痛,使人明白這一切「鬱沉」何來(一如黎紫書為其第一本小說《隔壁的房間》序言所用的形容),雖說,小說絕不等同作者,可此番自剖也使人理解,小說也許是漫長折磨、期待失落之後的自我解離。小說家能以第三者的視角回看己身,用文學技藝捏造故事角色,再於抒情獨白與單向傾訴之中,鋪陳一場宏大的夢境與想像。也許在這裡,虛構可權且置換、彌補現實,文字的力量則是作者所倚傍的信仰。

層層疊疊的記憶與地景

1976年出生的馬華文學作家龔萬輝,曾在台求學、生活,出版過兩本短篇小說集、圖文集及一本散文集。美術系畢業的他,能寫善繪,這本《人工少女》是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集,書封與內頁的插圖皆出自其手。

於疫情期間寫就的《人工少女》,試圖回應這兩年多來舉世惘然、休克停運、混亂不安的世界,由這樣一個時代感受出發,交織出一個帶有科幻元素、從未來回望現下與過去的故事。

小說設定在大疫年之後、文明毀棄且物種滅絕的地球,名喚阿朔的中年男子,帶著他的人造女兒莉莉卡,踏上一個跨越時空般的旅程,他們居處在某個「未來」,卻穿梭於一個又一個名為房間的不同場景,一同旁觀了阿朔的過去:童年與父親的逃亡、少年同伴直樹之死、親族的消逝,及至婚後不孕與妻的哀傷出走。每一個房間所折射的,皆為一則則魔幻且憂傷的故事。

小說中的主角帶著人造女兒踏上跨越時空般的旅程,穿梭於各色的「房間」。

書中有幾則尤為奇異出色的故事,由主角的記憶串成如謎事蹟。像是〈換取的孩子〉裡躲在百貨公司的小男孩,卻與多年後在原地探險的少年交換靈魂(抑或身體?),又如〈地下突擊隊〉中妻子跌落廢棄大樓的地下水池,竟與消失的共產黨游擊隊員遭遇。

全書圍繞著敘事者「我」身邊的妻女、同學與故舊,有些角色其實曾現身在作者以往的短篇裡,而故事中的場景氛圍,皆可嗅聞到過去曾被捕捉的氣味。篇章安排以房間與容器為比喻,也是作者過去書寫常見的內核。即使是不同的故事,卻有相似的記憶雛型,有趣的是,這些彷彿見過的人物場景,在這部長篇小說中,被以更具企圖心的安排重新組構串連,一開始無關的角色,最後可以產生人物關係圖,而跳接的時空與記憶,在經過一道道房門的開啟後,可能折回原點,或像是行走於一條莫比斯環帶上。

這是作者首度發展長篇小說的體系重建,就像故事中主角執拗地對抗記憶的碎裂而不斷回憶叨絮,也像是童年玩伴直樹後來為自己織造的蛹、最終層層包覆起自己的堡壘。而召喚記憶的地景與空間,因著主角的記憶而看見不同時期的興衰起落,既如2D動畫中被一張張疊起的賽璐璐片,層層漸變,也像是當代電影中的多維空間觀點,人物可能不時掉進了顛倒世界或平行時空的裂隙之間。

魔幻即由此生,這些深具視覺感與戲劇性的末世景觀,構成全書基調,且將人類的生存、繁衍和生死之寓,捲裹入這些幻境般的故事裡。

從未來而來的懷舊

奇妙的是,籠罩於末世與科幻氣氛的《人工少女》,除了殘存廢墟、人造人以及宇宙探險隊的撤退外,對未來的想像與塑造並不多。

留下來的「人們」——「我」、莉莉卡、或是少年默,就好像皮克斯動畫裡被獨留在地球掃垃圾的機器人瓦力(WALL-E),面對著巨大的廢墟、末世的傾圮,見證著世界曾經的歷史。

龔萬輝能寫善繪,《人工少女》書封與內頁的插圖皆出自其手。

不像科幻作品總對未來世界有著更多更熱衷的技術性想像與建構,《人工少女》的未來世界,瑣碎零散如主角的記憶一般,有著雲深霧重、看不清楚的距離感。甚至連莉莉卡的形貌也何其疏離,人工少女沒有語言與動作,意識也彷如透明,當「我」對著莉莉卡不斷傾吐心聲之時,讀者甚至可能恍惚於莉莉卡是否真的存在。彷彿說著,一旦抵達毀滅的邊界,也許最後的人類只能將自己的故事交付給一個空洞的造物。

因此,《人工少女》並非築就異托邦或歹托邦的科幻國度,它更像是一部沾染些許科幻色彩的懷舊與傷逝之作。

最具體的表現,莫過於故事中的父親不斷透過上世紀以降的次文化事物,企圖讓女兒了解他所活過的時代:庵野秀明的《新世紀福音戰士》、安達充的《鄰家女孩》、萬代公司的電子雞玩具、最初的養成系電腦遊戲「美少女夢工場」、建造遊戲「模擬城市2000」,以及跨時代的任天堂「寶可夢」。

這些同樣誕生於上世紀末的發達資本社會產物,陪伴且主宰了與作者同代人的心靈,它們與瘟疫一樣跨越種族、國籍或疆界,是全球化的共通語言。然而就像近日又再復活的電子雞,當年的兒童即使已中年,不能放棄的卻是年少時能夠支撐自己、逃離現實的各種虛擬世界。

轉化虛擬世界成為現實,大抵也是經歷過這一波後現代思想的人們所內建的秉性了。但有時尷尬也在這裡,就像主角與莉莉卡未必能夠接上的話語,上世紀的虛擬世界之於兩千年後出生的世代,實在太過懷舊。

就像活字印刷書,也不再是文學唯一的承載之所。但我們始終不願放棄。寫作的人,將對物的執著、細節的迷戀,視為一種抵抗記憶流逝的方式,一如作者曾言:「容我相信文字是唯一的抵抗,也是唯一的和解。因為害怕遺忘,而一再一再地想要召喚回那些日漸模糊、消逝的過往時光。」並且,將更多的細節,以「一種類似手工藝的緩慢方式,一點點補綴回來」。(《卵生年代》後記)

確實,《人工少女》是為寫字者的持續行進,或曰逃亡之旅,進一步借用未來時間,懷抱過去與當下的鄉愁舊夢。未必關乎未來,卻不輕言放棄既有。這也是一種文學至終之信仰,如此想來,故事裡的12個房間,實為一座繁複且充滿曲折幽徑的文字之城。

(攝影/陳佳琦)

 

龔萬輝《人工少女》
2022
寶瓶文化

 

本文作者|陳佳琦
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所博士。藝文雜食者,研究攝影、電影與文學,曾編著《臺灣攝影家——黃伯驥》(2017)、《許淵富》(2020)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