睽違四年的創作鬼才劉冠詳及其末日寓言《宇宙神廟.變形記》
2022
06
14
文|樊香君
圖|劉冠詳舞蹈與音樂工作室提供
當舞蹈界想著劉冠詳到底去哪了,劉冠詳其實並未閒下來,他忙著搞懂藝術圈以外的世界正在翻滾著什麼……

如果說近十年的現當代舞蹈界有什麼奇譚或奇葩,那麼,被資深舞評人陳雅萍譽為「骨子裡有股陽性沙文氣,但我必須承認他是個鬼才!」的編舞家劉冠詳應該可以算得上其中之一。

2014年,劉冠詳以陪伴父親離世的經驗編創了《英雄》,他形容「這是我與死去父親的最後一場決鬥」。(攝影/陳長志)

爬上高峰,卻只想找個心愛的人

2014那一年,劉冠詳因父親離世,以喜劇化悲劇的方式編創了《英雄》,該作觀賞人次或許不多,但已在業界傳出不少好評。沒想到相隔兩年後,劉冠詳再度因母親離世編創《我知道的太多了》,更因該作勇奪第15屆台新獎表演藝術獎,劉冠詳時年28歲,成為歷屆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類別中偏年輕的獲獎者。隔年,他再推出《棄者》,經歷雙親離世與感情波折下,《棄者》相較前兩部作品更顯暴力陰暗,捲纏著個人如黑洞般的情緒漩渦,也因此,其普世性與沙文氣息遭不少評論人質疑。敏感細膩的舞蹈前輩張曉雄則同理地評論到:「……劉冠詳,無疑是位擁有才華、勇氣與爆發力的創作者。接連失去父母、並以這兩段人生艱困經驗為題材的創作之後,《棄者》做為個人內心現實寫照,也就不難理解了。」

無論台新藝術獎的光環壓力,或是外界期待與評價兩極,這位年輕具爭議性的編舞家其實不太往心裡去。面對那段創作力大爆發的高峰期,以及編創《棄者》時的混亂黑暗,劉冠詳的真實心聲其實是:「當時的我正在走一個人生的難關。情感上很需要依靠,很孤單,我只想找一個『心愛的人』。其他人的意見我其實不太care。」

2016年的《我知道的太多了》,起於與癌末臨終前的母親的日常對話錄音。(攝影/陳藝堂)

「我賭上我自己」,劉冠詳自承《棄者》是這樣的一支舞,2017。(攝影/陳藝堂)

不過,這道難關也不無同儕與貴人的支持。驫舞劇場、雲門舞集可說是劉冠詳於創作之路上的重要給力夥伴,從製作、場地提供到創作陪伴,兩個台灣舞蹈界的重量級團體,皆給予劉冠詳不少的養分補給。他心懷感恩的比喻到:「雲門就像我那陣子的中途之家。」於是,在2018年的「春鬥」上,我們看到了他最後一次在中型劇院(雲門劇場)的作品《變態》。且2019年劉冠詳仍受到雲門「創計畫」的支持,創作未正式發表的作品《青春山海線》。不過,也在2019年底,他的生命逐漸岔出劇場舞蹈界的發展「正軌」。

岔出藝術家之路的那一年

該年底,劉冠詳陸續「接收」到某些奇怪的現象,並且感覺到「有大事情即將發生」。1他於是先遷往花蓮遠離都市,後直接遷離台灣本島,在外島澎湖租了一棟透天厝,展開長期定居當地的生活與創作。除了這個相較靈性層面的動力以外,生活中的人際交往也是將他推往另一人生方向的原因之一。2019年,劉冠詳已經開始接觸目前時下正夯的加密貨幣與區塊鏈,卻感到圈內無人可以交流。他曾與一位劇場前輩熱情分享有關加密貨幣與區塊鏈的概念,卻得到「我不碰這種東西」的冷漠回應,劉冠詳在倍感無聊與不解之下,漸朝向另一條看似「異途」的道路。

當舞蹈界正想著劉冠詳到底去哪了?他在做些什麼?還會繼續編舞創作嗎?劉冠詳其實並未閒下來,他忙著搞懂藝術圈以外的世界正在翻滾著什麼浪潮。他於是自行創建YouTube頻道,自學以外亦向其粉絲分析加密貨幣、NFT的走向。其中一支影片,即是劉冠詳從文化角度分析台灣「霹靂布袋戲」對戰「迪士尼」以及「漫威」的強勢走向,該影片獲得不少國外粉絲的青睞與讚許。此外,他在這段看似「離開」的時間,也錄製了不少音樂與影像作品。尤其,2021年劉冠詳受文策院之邀,參與由羅景壬導演的「台灣文化形象影片首部曲」《文化發電站》的錄製活動。該影片中除了邀請劉冠詳擔任表演者以外,包括導演楊力州、藝術家侯俊明、作家言叔夏等人也參與錄製。對於這個機會,劉冠詳相當感謝,因為正是這個機緣,開啟了他與新作《宇宙神廟.變形記》表演者、創作者之一白昆禾的合作。

《宇宙神廟.變形記》:一則醒世寓言

宣傳形象上帶著類似雷射眼鏡的劉里高爾(劉冠詳飾),以「前台新藝術獎得主走投無路之作」的煽動性文字作為號召,無論是圖像或是影像宣傳總是金光閃閃、帶著詭異戲謔、ㄎㄧㄤ ㄎㄧㄤ氣息的《宇宙神廟.變形記》,是劉冠詳睽違劇場四年後的正式作品,以卡夫卡名著《變形記》作為靈感,提出一則荒謬的末世寓言。

劉冠詳於訪談中直言:「《宇宙神廟.變形記》花了作品前30分鐘講了一則笑話:未來的科學家想知道當年世界毀滅之前,藝術家的樣子、藝術文化的場景。因此,他們試圖執行各種藝術家複製計畫,殊不知計畫無論如何都無法成功,只換來了一堆烏煙瘴氣(充滿煙霧的演出現場)。主要是當時藝術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樣子。這裡牽涉到的原因很多,包括藝術圈的階級問題、世代交替、故步自封,也有網路世界的精神汙染、病毒肆虐與國際戰爭。」也就是說,這個劉冠詳口中雅俗共賞,試圖接近大眾與年輕世代樣貌的《宇宙神廟.變形記》,看似荒謬無厘頭,其實是一則編舞家提出的醒世喻言。嘈雜紛亂、烏煙瘴氣,看似不停創新、變形,卻變不出新把戲的科幻場景,看似呼應著2018年的「科幻作品第一號」《變態》以外,卻其實是劉冠詳對於當代舞蹈的批評。

《宇宙神廟.變形記》,於牯嶺街小劇場,2022。(攝影/張詩言)

澎湖排練40天

為了與編舞家口中精神上與環境上烏煙瘴氣的都市拉開一段距離,劉冠詳邀請《宇宙神廟.變形記》的表演者同時也是共同創作者們,包括目前亦從事個人創作的黎偉翰、玩服裝設計的陳怡廷、身體具強烈爆發力的朱軒萱,以及獲第三屆「走鐘獎」的YouTuber白昆禾,一起來到澎湖展開為期40天的外島創作生活。每日行程除了排練《宇宙神廟.變形記》以外,也進行影像拍攝,劉冠詳更身兼劉導(導遊)身分,帶領夥伴們在島上吃吃喝喝、走走看看、浮潛游泳的玩樂行程。這40天的創作時程,對於工作一個整晚演出的作品而言,事實上不算充裕,甚至有些緊迫。

創作團隊於澎湖的排練照。(劉冠詳提供)

劉冠詳身兼劉導(導遊)帶夥伴們在澎湖潛水。(攝影/劉冠詳)

然而,對劉冠詳來說,作品成形關鍵還在於工作「狀態」的問題。相較於在都市分秒必爭的時間感,島上的慢活步調,反而改變了舞者進入工作的專心程度、情緒起伏與人際相處。長久以來受到學院訓練、體制模塑的專業劇場舞蹈工作者們,在澎湖島上彷彿找到了另一種溝通、相處與工作的方式,更逐漸引導了作品走向。過去在劉冠詳作品中因其霸道氣質而展現的強烈作者論傾向,在這次《宇宙神廟.變形記》雖仍存在,卻可隱約嗅聞到某種屬於年輕世代的厭世感、俗豔色彩、「講幹話」文化亦引導著作品走向。劉冠詳將此走向歸功到與舞者們的相處中,一種「不直接面對,繞著彎批評、表達的講幹話文化」,此為劉冠詳與舞者們相處中感受到的台灣年輕世代氛圍。

《宇宙神廟.變形記》之後,劉冠詳的下一個作品在哪裡?作為觀眾的我們或許仍會期待。不過,我更期待脫離「正軌」的編舞家,透過其生活與感興趣的領域,為我們拓展創造、創作與編舞的定義。劉冠詳其實從未離開過創作,他只是飄到既定認知下的創作之外走走看看,帶回更具爆發力的創造能量。

 

劉冠詳舞蹈與音樂工作室
《宇宙神廟.變形記》

2022/4/30-5/1
牯嶺街小劇場 一樓實驗劇場

 

本文作者|樊香君
舞評人、舞蹈構作、舞蹈研究者。

註1|根據劉冠詳的後見之明,這件大事即是2019年底於中國武漢爆發的新冠肺炎。他當時直覺地遷往人群相較稀少的區域,或許即是為了避開人口相對擁擠、難以保持安全距離的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