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剪接師,人稱廖桑的廖慶松,從70年代踏入電影圈後,經手超過百部的影片剪接,與許多台灣電影史上知名導演合作過。在40多年的電影剪接工作中,廖桑見證了時代的變化,從膠卷,一路剪接到數位時代。過去電影膠卷的剪接,搬動拷貝、作業,是需要身體勞動操作的工作方式;到現今,在滑鼠、鍵盤和螢幕之間來回的數位剪輯,考驗的是在剪接師腦內,對海量素材的整理和掌握。
在數位的時代,拍攝時不如過去那樣每每斟酌每顆鏡頭,有更多是攝影師、導演在現場捕捉正在發生的畫面。因此相較起來,能拍攝到更完整、更細節的現場,也能詳細地以訪談、對話,展現事件的內容。不過,這同時也意味著有更大量的素材資料,在後製剪接階段必須處理和消化。
剪接基礎工作的重要
廖桑提到,在拍攝過程中,剪接助理以及導演,對於素材的整理與記錄,是非常重要和關鍵的步驟。尤其對於大型、長時間拍攝的紀錄片專案來說,檔案的資料管理就更要做得好。每次拍攝結束後的整理、分類,並趁拍攝剛結束、記憶鮮明時,加上導演的註記(對於拍攝素材以及當日拍攝現場的想法),是很重要的基礎功。這樣才能逐漸在拍攝的過程中,累積自身對影片現狀的理解,知道現有素材的狀態。雖然在製作前期,已有企劃、導演想法、故事大綱的提出,但這些與實際所拍攝到的內容,或許會有現實上的差異。因此,每一次拍攝後,去爬梳整理這些已拍到的素材,才能在現實的基礎上,逐步讓故事成形。
廖桑說,這個過程對他而言,是在腦內將素材整理歸納了一回,在真正動手上電腦剪輯前,也像是已經在潛意識中,初剪了一輪。
在有限/豐富的素材中,找出故事
數位時代,拍攝者長時間在現場的觀察、拍攝,因當下事件變動而來的改變,每每在考驗拍攝者的觀點。當記錄透過科技的設備,能夠進到一種幾乎全都錄、鉅細靡遺的可能時,在紀錄片中,重要的就不再只是呈現真實,而是,透過誰的觀點、什麼樣的立場和角度,來看待這些真實發生的人事物。
廖桑說,以前拍完如果素材是兩個多小時,現在可能會增加到甚至兩百個小時以上。有了這麼多的素材,你還是只有最多兩個小時可以使用,那麼如何更精準的呈現所要說的故事,就非常考驗剪接師對素材的洞察、觀察,和執行能力,以及對故事的背景、導演的觀點、整體的概念,整合呈現的能力。他認為,不管是商業型的或者藝術性的紀錄片,這些都一樣挑戰後製工作中,剪接師的能力和心態。
目前廖桑大多數的剪輯工作,是以協助影片的final cut(定版)為主。也就是說,影片製作團隊會提供給廖桑一個最長版本的初剪素材,讓他在這之中去剪輯故事。廖桑分享有幾次的工作經驗裡,他在閱讀素材、剪輯的過程中,發現有一些場景讓他感到疑惑或覺得有不足的地方,他便會向製作方要求回頭去看最原始的素材,來尋找和組合最適合故事進行的材料。
來自教學的學習與訓練
這種透過素材,發掘那些「沒被看見」的被忽略素材的能力,像是一種專屬於剪接師的魔幻時刻。將眼前本來的「不存在」,透過爬梳素材,轉而成為存在。這種能力來自剪輯師對素材的敏感和處理,也是身為資深剪接師的廖桑,最讓人欽佩的能力之一。但到底這種能力從何而來,下一代的電影工作者,該怎麼自我培養才能產生這樣的能力呢?
廖桑說,他覺得自己對於素材的敏感度、剪接說故事的能力,可能並不在於只是剪接工作上的累積,而更多的是,在電影製作中,不同角色的全方位的經驗與訓練。過去,廖桑也擔任過電影製作裡的其他職務,導演、監製、調光、混音,這些不同角度的電影製作經驗,帶給他更全面的去理解,影片故事的成形。而這之中,廖桑說,更重要的是,他過去長時間作為電影教育者的累積和自我訓練。
近20多年來,廖桑除了是資深的電影工作者之外,還多了一個身分:老師。在台藝、北藝、世新,這三大北部電影教育培育的學校中,和一代一代的電影新鮮人,有了近距離接觸、互動,教學相長的經驗。這麼多年的教學經驗中,廖桑說自己什麼都教過,剪接、編劇、製作、賞析、設備……,這些課程,讓他必須要弄清楚,電影製作中不同的面向,必須要更深入細節的認識。同時,廖桑笑著說,「你知道學電影的人去上課幾乎都不太講話」,所以他為了教學,後來變得話很多。身為老師的廖桑,得練習整理、歸納,然後敘述傳遞,這些他所知道的知識和技術。這樣的經驗,讓廖桑對無論是劇本、製作、拍攝等其他電影製作環節,也累積更多不同角度的看法。
先做了再說,從實作中產生真實
廖桑提到,所以他常常跟學生說,不要覺得某些事情是多做的。像他就常常被拉去做,別人可能覺得很無聊的事情。但廖桑說自己是那種,如果你覺得我可以做,我就來做看看的個性。他喜歡被挑戰,喜歡嘗試新鮮的事、去面對曖昧無知的狀況。因為他總是認為,只要你一直去做,訣竅就會出來。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也會從原來比較懞懂,漸漸因為做了而累積了經驗,有比較多的理解和體會。
沒有做就沒有了解,廖桑特別強調。沒有了解,就沒辦法找到捷徑、或者更快的方法。因為你沒有去做,就不會對這件事情有感覺,你的想法就只會停留在概念上,你坐在那邊想死也沒有事情發生。所以說,要透過實作,去更新一些原來腦袋裡的思維。一旦去做了,就算你不去深入的想,還是會因為經驗而產生一些新的想法。他認為,行動還是比你想半天要更重要一些。廖桑說,沒有做,這個世界就不會動,沒有去做,真實就不會產生。而概念上的東西,就永遠只是概念。
在現實中,創造自由
近年來,廖桑有蠻多機會擔任監製的角色,尤其是他的學生第一支擔任導演的影片製作。廖桑解釋說,他當學生的監製,是因為擔憂,在學生電影生涯的第一部製作,會遇到太多挫折。所以他會用老師的角色來陪伴。尤其在許多商業的製作環境裡,新人導演經常處於一種比較沒有權力的狀態,擔任監製的廖桑,希望自己能夠用他的角色,保護導演的創作,同時發揮他在業界已有的人脈資源,使影片可以順利完成。
身為資深剪接師的廖桑,對監製角色,與對剪輯工作上的思維,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在剪輯工作裡,廖桑以他在國藝會「紀錄片陪伴計畫」剪輯工作坊裡的經驗來談,他說:「我會用我的經驗給予意見,從素材出發,去看如何能滿足導演對故事的想法。從現有的東西之中,盡量開展的去處理。」
而監製的工作,則是在保護導演的創作,告訴他目前現有的資源是這樣,擁有多少資源,可以做到怎樣的程度,同時,把片子完成,是最重要的。監製的角色是要讓導演,思考務實的狀態,看清楚這些現實,而不是要強迫導演去妥協什麼。
所以說,在這個哲學上,剪接和監製,甚至是做電影這件事情,某個程度上都是一樣的——要如何在限制/現實的狀態裡,產生創作上的自由和成果。廖桑認為,有限制才有創意,因為限制本身就會激發創意。沒有限制,我們沒有機會去思考這個侷限帶來的其他可能,限制會去解放你對自由的想法。很多人認為,面對現實就是妥協,但廖桑說,其實你也可以不必妥協,還是堅持你想拍的東西,只是你有沒有創意用某些其他的方式,在預算或者其他侷限的狀況下去完成。廖桑說,電影工作,很多時候,就是在這些來自時間、資金、人事物上的限制狀態裡,找出、創造出電影故事最大的可能性。
本文作者|陳婉真
畢業於法國里昂盧米埃大學表演藝術所電影組。現為獨立影像/文字工作者,從事紀錄影像製作、紀錄片研究與評論。將紀錄片視為探索真實的工具,專長研究領域為第一人稱敘事紀錄片、紀錄片中的虛構與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