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哲嘉在路上|我和我的紀錄片,人生的際遇拋物線
2022
01
24
文|許哲嘉
圖|許哲嘉提供
給在路上的紀錄者
人生也是,影片也是,都有自己的際遇拋物線,在這過程中,既有主動也有被動,包含許多的努力與決定,也被不同的動能所影響……

也許從2022年1月6日這天來作為起點倒敘。這天受大學時代紀錄片製作的啟蒙老師王慰慈之邀,回到我的母校淡江大學,在老師已開設超過20年的大眾傳播系大三課程「影視製作」課堂上進行《捕鰻的人》的放映、並與學弟妹進行映後座談。當天踏進超過20年未走進的大學校園之時,一邊尋找著早已陌生的系館位置,一邊卻試著在連結,離開校園之後究竟是怎麼樣的際遇與追求使我成為目前的自己。

《捕鰻的人》記錄每年冬季群聚於蘭陽溪口、逐鰻而居的捕鰻人。

走進大傳系館O202教室,經慰慈老師呼喚進入教室內,等待之時並同時看到老師與大三學生正在討論各分組影片製作專題的現況與分析,我的「體感」開始慢慢回來。20年前,那些在課堂上關於影片內容的分析、探索、處境的討論內容,曾是喚起我在大學時期荒蕪的人生的動能。而我,其實當年是就讀物理系專業,只因大三意外選修了老師的「紀錄片製作」課程,一種與絕對命運意外的接觸,於是我被這股動能帶上人生的際遇拋物線,在這過程之中,我是主體也是客體,作了許多的努力與決定也被許多際遇影響與震動,也許就從這樣的角度來下筆。

當天的《捕鰻的人》校園映後座談裡面,除了關於影片製作上的分享回饋,我也補充了另外一條軸線,和學弟妹分享關於我自己在影視製作職涯上的發展歷程,這個過程看似堆疊我成為目前是紀錄片工作者的樣貌,但其實其中的發展與經歷,當初是更為多元與充滿探索的因素所堆疊。

畢業之初,當時沒有實際的影視專才能力,因為我是以物理系專業畢業,但是以影像凝視客體生命所帶來的觸動我已體驗過,於是我在廣泛投遞履歷之下,先進入商業影像領域擔任製片助理,很快的經歷商業影片的分工與規模,但沒有遺忘我喜愛的影像凝視。一年後我進入「印花印象」這間當年以紀錄片製作為主的影視公司,公司編制很小,類似師徒制度,我從帶我的劉建偉、劉吉雄導演身上第一次理解紀錄片工作者的專業、態度與使命,當時在印花印象參與了國際頻道Discovery Channel在台灣的第一個系列節目,也參與獨立紀錄片《草木戰役》的部分後期製作,對於紀錄片的工作與視野有了想像。之後,為了滿足與挑戰身體裡面對於紀錄/紀實更實際的創作想望,我進入了大愛電視台最經典的紀實節目《草根菩提》擔任編導工作,在2007至2011年之間,同時以導演、攝影、剪輯的身分完成了39集的24分鐘的紀實影像,那個過程扎實的奠定了屬於個人化的田野經驗,及紀實影像的製作方法、被攝者關係經營、影像美學等面向。

許哲嘉,《捕鰻的人》工作照。

在這裡,讓我停止生涯描述,回到之前的「人生際遇拋物線」的思考,與其說自己是「紀錄片工作者」,我會更回到在整體的「影視產業」的脈絡,來思考在每一個階段有能力接案、處理的影片類型、團隊運作、發展可能,當時的自己所面對的,除了可以選擇繼續在電視台長期擔任「編導工作」維持家庭生計,還有什麼在產業上的其他選擇?

回到2010年,那是台灣紀錄片產業的新契機,當年的CNEX風起雲湧的開創國外紀錄片產業的「提案大會」的形式,引進國際製片、提案會的規格與課程,我也參與了當年第一屆的「CNEX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開設的課程。之後也持續在2013年參與DocDoc紀錄片工作坊,以及更多的紀錄片製作課程,累積認識的產業人脈,讓我開始覺得可以進行自己的紀錄片創作計畫。於是在影視策略上,我一邊減少原來在電視台的製作量,一邊開始摸索獨立紀錄片的提案、開發、補助申請,也完成幾部屬於自己的作品,其中,在2014年與大愛電視台合作的《沒有終點的旅程》,描述排灣族偏鄉醫師徐超斌在自我奉獻、犧牲之間的個人處境與意志,獲得第37屆金穗獎最佳紀錄片入圍,我開始想像關於「人生際遇拋物線」已經開始往紀錄片的路徑上前進。

然後,之後的際遇與體驗,才是真正的開始與學習。

偶然在報紙上看見的這則地方報導,牽引許哲嘉執起了攝影機。

2012年11月21日,為了孩子的教育已舉家遷移宜蘭多年的我,在《自由時報》地方版看到一篇報導,關於「卡位捕鰻苗 沙灘又見臨時村落」,這是一篇關於每年冬季宜蘭蘭陽溪出海口都會聚集從花東而來的阿美族捕鰻人的報導,之後我走訪了這個開車距離我家30分鐘的臨時聚落,海邊、風砂、生活生存的人,種種累積的況味,身體明確的體感感應,我知道這是下一個紀錄片的主題。經過2013年的田調、提案準備,於2014年同時期順利獲得幾個補助,包含:國藝會、原民會、宜蘭縣文化局,我曾以為這個專案在補助支持與仔細的製作計畫之下能穩定的在一至兩年內完成,不料,這才是影片「際遇拋物線」的開始。

先是在2015、2016年,原來計畫透過影片中的相關都市原住民捕鰻人角色,連結其所對應的原民大歷史、處境,但在我對被攝角色關係更為深入的期待下,卻接連面臨拍攝挫折,角色無法接受攝影機進入他們離開宜蘭海邊之後的都市原生家庭生活,影片預先架構的大敘事背景於是斷線,原先提供補助支持的機構也逐年因多次延期不符合合約規定而逐步結束資助,當時的生活處境狀況,就在紀錄片製作上面臨解體、經濟上也因多年投入紀實影片收入窘迫而顯得手足無措。

捕鰻人們用簡陋的材料搭起一頂頂的帳篷,底下有各自的生命波濤。

《捕鰻的人》中很有存在感的情侶檔噹噹和舞賽。

當時我決定停拍一年半,先思考如何將工作型態作對應調整,開始逐漸嘗試接商業影片案,上天的眷顧讓我可以維持相對穩定的收入,另外更重要累積是:建立專業團隊的合作經驗、逐漸熟悉影視產業的最新技術,這是當我於2018年開始復拍《捕鰻的人》的時候,非常重要的運作基礎;而後進到2019年這個對於影片最關鍵的一年,除了我完全打掉重練原來故事架構、採取新的觀點來製作,另外當時唯一仍然維持補助關係的國藝會,也在2016、2017、2018之後進入到第四次延期申請,這一次國藝會委請當時的審查委員採取召開「考核會議」形式,請我再次說明專案完成進度報告,我很珍惜這次說明的機會來證明可以完成這個影片,很幸運的通過這次考核會議,並在2019年3月份先參與國藝會的「紀錄片陪伴計畫」,包含由賀照緹、林木材擔任陪伴導師的「一句話工作坊」,以及在2019年8月份由廖慶松、陳博文、雷震卿老師擔任陪伴者的「剪輯工作坊」。

「一句話工作坊」的陪伴導師在看過影片企劃書、片花之後,以45分鐘的時間與導演面對面重新挖掘、探索影片的核心觀點、角色狀態、甚至影像風格、影片形式等等,這樣的陪伴,協助當時的我必須暫時離開長年浸泡在拍攝期的狀態,產生相對的距離與後設的觀點來看自己的素材。

「剪輯工作坊」中,在導演向剪輯老師提供影片企劃書、片花、場記表索引、完整聽打稿、初剪影片之後,由剪輯老師花兩個共同工作日與各分組導演一起工作,除了重新審視目前的初剪狀況,並給予調整討論。但由於當時《捕鰻的人》離初剪完成的進度還有很大的距離,因此在這個工作坊中與剪輯陪伴老師的兩個共同工作日的進展相當有限,我想這主要是受限於當時影片本身的進度。而後在該年9月初也舉辦了所有參與者的剪輯成果分享討論會,共同審視調整過後的影片新的結構與狀態。對於《捕鰻的人》而言,這次參加「剪輯工作坊」雖然因本身進度體質關係收穫有限,但在過程中重新形塑影片製作節奏的動能、拍攝內容的審視與對話,使能進一步走上製作的最後一哩路。

幾經波折後,許哲嘉選擇將視角從原民遷徙的大敘事,轉而投向中年男人的生存樣貌。

另外,我也相信影片也會有自己的「際遇拋物線」,尤其當做好所有可能的規劃與進展。2019年7月,《捕鰻的人》前往韓國首爾提案,入選「亞洲紀錄片提案大會」(The Asian Pitch,TAP)並獲得製作投資,這是由日本NHK、韓國KBS、台灣PTS,三國的公共電視出資的提案大會機制。此外並奠基在上段所述的,當我個人生涯在接觸商業影片製作經歷後所建立的專業團隊的合作經驗,以及熟悉影視產業的最新相關技術,包含在2018年開始復拍之後,我在不少拍攝製作項目上,增加與技術人才的合作,包含:收音師、收音顧問、攝影顧問等,另外也因收入相對平衡的關係,在影片後期階段的技術項目,分別與業界已有成績的專業工作者合作,包含:製片李嘉雯、剪輯師林欣民、法籍聲音設計師澎葉生(Yannick Dauby)、調光師洪文凱,他們都兼具商業劇情片、跨國紀錄片的工作經驗,我們彼此的合作為影片激盪不少精彩火花與成果。

而後在2020年6月、12月,分別完成交付給國藝會的長片版本、以及交付給亞洲紀錄片提案大會的短片版本,接著先以短版影片參加影展作為一個檢核測試,在2021年的10月、11月,影片有了自己的生命、走上自己的「際遇拋物線」,它獲得2021年第23屆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最佳紀錄片」、「最佳攝影」,並入圍第58屆金馬獎新設立的「最佳紀錄短片」。與此同時,我持續在生存前提下思考如何在委託型態的商業影像、紀實影像、以及紀錄片創作,這三種影視產業類型之下,產生在資金、資源、人才、合作的連結與拓展,因而可能成為我身處當代影視環境之下的生存策略。

《捕鰻的人》劇照。

回到此篇的脈絡之下,我也即將進入下一個紀錄片題材的「開發期」,必須持續探索結合製作、企劃、技術人才的共同合作。而此同時,台灣紀錄片產業也穩定發展,從「紀錄片工會」多年持續在工作權益、合約、法務事項對工作者的支援支持,延伸到提案上也有對不同階段紀錄片創作者的支持陪伴計畫,如「新北市紀錄片獎」、「桃園城市紀錄片計畫」等包含獎金、培訓、工作坊不同類型的支援。而有經驗的紀錄片工作者,更需要持續思考如何在國藝會、公共電視、文化部影視局、文策院等不同系統之中,尋找合適的委製/補助/資金/互動模式(包含符合紀錄片產業現況的合約、製作期限規範、對應的陪伴互動機制),以及當下風潮的國際合資、合製的經驗嘗試與累積,最後在映演平台上,紀錄片除了跑影展,還有院線發行、OTT線上平台、電視台等等可能,這是我作為影像工作者階段性的摸索體驗。

當天在淡江大學結束放映與映後座談之後,時間正值中午,我與幾個學生一起到母校附近常見的環境擁擠混亂卻美味常民的早午餐店,吃著中式炒麵與奶精味厚重的奶茶,配著學生們不放過機會熱切的貼近詢問關於影視環境與工作的可能未來,我作為一位學長就將這些理解與經驗分享給下一代的影視新人,並期待他們用自身才華堅毅的走在時代際遇路上。

《捕鰻的人》劇照。

 

本文作者|許哲嘉
1977年出生台灣南方的城市高雄,大學主修物理,意外修課認識「紀錄片製作」,於是開啟一扇窗;過去曾長期製作電視台紀實影片,累積個人化的田野調查、導演、攝影經驗。2014年完成《沒有終點的旅程》,記錄排灣族醫師徐超斌在犧牲與奉獻之間的思索,入圍第37屆金穗獎;費時五年完成第二部紀錄片作品《捕鰻的人》,榮獲2021年第23屆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最佳紀錄片」、「最佳攝影」,並入圍第58屆金馬獎新設立的「最佳紀錄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