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lawa 召喚
坦白說,在過去的人生中,我好像沒有想過自己會往紀錄片拍攝的這條路走去,直到2009年加入公視國際部的團隊參與「司馬庫斯」紀錄片的攝製工作。對一個當時僅在新聞界跑了兩三年的小記者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學習,卻開啟我對紀錄片工作的認識,同時也是使我踏進紀錄片領域的一個很好的起頭。
當時紀錄片的製作人琬凌姊(曹琬凌)需要一位可以說英文、同時也懂一些泰雅族語的企劃協調,就形勢來說工作團隊裡面確實需要一位泰雅族人的參與,恰好我剛離開新聞台、需要一份工作,雖然當時的紀錄片拍攝經驗很「邊邊角角」,但仍透過朋友轉介順利進入公視國際部學習「國際紀錄片製作」的工作。從做田野與踏查,一直到在部落裡拍攝紀錄,再到後製期的剪輯與收尾,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完整的學習,而且還是國際性的工作流程,是非常難得的工作經驗。
歷經三年的時間,結束「司馬庫斯」紀錄片的案子之後,想要回家的意念,就如同片中隨風搖曳的小米田那樣,一天比一天更茁壯、強大。
Sm'atu Tmubux Trakis 播種小米(一年工作的開始)
2012年我回到家鄉Sqoyaw(環山部落)進行《好久不見德拉奇》的拍攝,拍攝的動機與靈感其實也是來自於在司馬庫斯拍紀錄片時的感受延伸,因為環山已經沒有在種小米(泰雅族語Trakis,即片名中的「德拉奇」),所以我很好奇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回去部落詢問長輩時,才知道過去在外來政權的介入以後,帶給環山泰雅族傳統社會劇烈變遷,也造成環山整個經濟產業的大變動。當時種小米並沒有辦法得到很好的獲利,所以族人就慢慢地棄種這些傳統農作,改種蘋果、水蜜桃、水梨、茶……等高經濟的農產品。
開始拍紀錄片前,我到處問說部落還有哪些長輩還記得怎麼種小米呢?教會的教友寶惠跟我說可以問她的母親,於是我與部落的這位女性耆老Yaki Yabung有了初次的接觸。爾後在拍攝的那一整年當中,我記錄她教導我們如何復植小米的過程,那時的感受是,雖然我從小在部落長大,但卻是第一次雙腳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感覺如此溫柔、真實。
Lmahing ru Kmluh 間拔與採收
回家開始拍紀錄片的日子,每天在部落裡的生活,都是田野調查中最好的素材與磨練,回到部落心境上比在都市自在,只是與家人相處又是另一個階段的「學習」。
拍完小米的故事之後,有很長的時間都在摸索,在關於拍攝題材與創作的意義裡面打轉,無論是自我的族群認同也好、還是學習泰雅文化也好,那段撞牆期的日子是我創作生涯裡的低潮,卻也是一個很好的沉潛。同時也讓我明白,在舒適的環境裡很難悟出什麼道理來,反而是在經歷苦難之後收穫更多,只要願意靜下來誠實面對自己,並且嘗試做些改變。
2014年開始我陸續拍攝了關於我自己家族的故事——《SPI烤火房的一些夢》 (這一個讓我痛苦又牽掛多年、且尚在掙扎中的故事),也以這部作品去參與一些台灣或國際性的提案工作坊。幾年下來,在如何精簡有效地述說影片故事的技巧與知識上,透過工作坊課程以及一次又一次的練習,以及與其他紀錄片創作者、工作團隊之間的交流當中得到很豐盛的收穫。
2019年也帶著《SPI》這部片參與國藝會的「紀錄片陪伴計畫」,同樣讓我留下深刻的學習體驗。當時參與的是陪伴計畫中的「剪接工作坊」,同梯總共有三支紀錄片,搭配三位業界資深的前輩,當時我們的陪伴業師是廖桑(廖慶松)。嚴格來說,是業師選擇了我們的紀錄片,然而這個緣分也讓我在創作中看到更高一層的視野。
三天的剪輯工作坊,我與執行製片濃濃,把握機會問了廖桑很多問題,他也給了我們影片很多修改建議,當下我感覺每一刻都是珍貴的學習。其實廖桑也沒有給我們很多剪輯技巧,倒是分享了很多他自己早期做電影的生涯故事,以及這幾年如何培育與支持新一代的台灣電影工作者。
有趣的是,廖桑在三天的工作坊裡面,跟我們聊了很多過去他製片的經驗,他一邊講,濃濃在一旁非常認真的記錄廖桑說的每一字句,幾乎都像是同步聽打了!廖桑一直問濃濃說:「妳到底在打什麼?」
濃濃秉持著紀錄片工作者的精神回廖桑:「沒有啦,我們想要記錄一下,之後可以帶回去參考這樣。」
我想廖桑當時應該覺得很尷尬,畢竟現場被聽打感覺很「奇妙」,他好像想要阻止我們,但可能看在我們很認真學習,也只能搖搖頭就算了。
在工作坊中,他所說的話充滿很多哲學性的思考與提問,我清楚記得其中一段話:他說每一幀畫面(frame by frame)都是有生命的,要尊重這些所有拍攝回來的影像。他還分享了一句非常具有禪味的剪輯心語:剪輯工作要做到「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我那時候有點一頭霧水,心裡想說:不都是山嗎?
直到自己重新再投入剪輯工作之後,好像似乎有一點點理解到「見山不是山」的意境。這麼多年來歷經過不同階段剪輯的心境,我也跟著我的紀錄片一起成長,但要完美的切換現實與腦海中的想像,需要經過長時間的沉澱與淬煉。
開始在部落生活與拍片之後,我也跟自己生長的土地有了更深入的連結,有了前面幾年的累積,也才有後面關於土地的《Qyawan》(七家灣)、《部落地圖》等紀錄片,五年前我開始在部落與一些青年製作部落立體地圖,這期間也跟著一起去爬雪山、走傳統領域、回到舊部落Srasit,也把整個過程拍攝下來。
藉由訪問曾經住在七家灣溪的後代族人,透過他們的記憶拼出傳統領域的一部分地圖,讓真相被述說出來,原住民的土地轉型正義,才可以一步一步慢慢推進,雖然依舊困難重重,但只要開始做就不會白費。
Tuqiy na Tayal 泰雅的路
今年是我學習拍攝紀錄片的第14年,這幾年間都是默默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當然也有很多失敗經驗,但在跌倒之後又再站起來,也慢慢完成這些任務。創作是一件既美妙又痛苦的事情,而我很感謝還能擁有這份能力可以說我們泰雅的故事。在影像創作這段路途上,隨著我對自己的認同與方向越來越清楚、也越來越扎根在土地裡,我也就越來越不太想去追隨主流的價值,或是在觀看者所給予的期待與評論裡頭迷惘。
回到紀錄片的創作與產出,對我來說依舊存在很高的難度與挑戰,但至少我的心靈比以前更自由一些了。
經歷了這段漫長的日子,我才驚覺我的紀錄片人生,並不是完全在記錄別人,更多時候我是在記錄我自己,這是一段我自己學習泰雅母體文化的歷程。
我的紀錄片經常是以參與式的方式呈現,在這裡面我也努力實踐長輩所教導的知識與Gaga(泰雅古訓),而我自己也提出不少困惑,但大多都是自己跟自己對話,或是找長輩們聊天,這樣的方式幫助我成長很多,更重要的是在這過程中,有家人的支持與很多真心的朋友給予我溫暖的雙手,還有我最愛的Sqoyaw部落,要不然在這條跟財富與賺大錢完全不相關的道路上,怎麼還能夠堅持走下去呢?
這幾年走在泰雅這條路(Tuqiy na Tayal)上,走到最後好像不是我內心所想的那樣「成為一個真正的泰雅族人」,這句話從小聽到大,但好像也是一種包袱、一個迷思,畢竟我知道我終究沒辦法穿越時空,回到百年前的Sqoyaw,我只能成為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還有未來的自己。
本文作者|Sayun Simung 莎韻西孟
台中市和平區環山部落Sqoyaw的泰雅族人,拍攝紀錄片與獨立製片已超過十年,過去也曾擔任過電視台新聞記者與紀錄片企劃,2012年回到環山部落,以鏡頭記錄部落裡的故事。
P.S. 這篇文章獻給2021年底離開我們的小米奶奶——Yaki Yabung,永遠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