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多年,台灣紀錄片製作主要是由導演發起,過程中雖有不同角色的成員加入(田調、拍攝、剪輯、後製、發行公司等),很多時候,還是由導演自己單打獨鬥,從製作走到發行映演。相較於劇情片製作中成熟的導演、製片分工制,紀錄片導演身兼數職的狀況,是為常態。而這樣的狀況,讓影片完成後的發展,經常有種未知數的狀態,只能憑藉著機緣、人際協助往前推進。即使是製作精良、故事動人的影片,能不能有機會被更多觀眾看見,甚至進入世界的舞台,都是未知。比起製作期所花費的心力,為影片完成後的發展所投入的實在不成比例。
這中間最大的癥結點,是因為在有限的製作經費中、漫長的拍攝製作期裡,沒能有專職製片的加入協助。台灣絕大多數的紀錄片在完成之後,只能憑各導演的本事尋找出路。雖然近20年來,台灣紀錄片在院線和映演大放異彩,許多精采的紀錄片,紛紛走進台灣觀眾的眼中,但整體的製作環境,仍舊非常手工業。影片製作資金多為來自國家的補助;私人企業的投資與贊助,通常來自個別導演原有的人際網絡。這幾年逐漸有越來越多導演在前製企劃期,投入創投、提案會,希望替影片找到資金或者合作夥伴,但實際媒合成功的例子,僅為少數。
多年來,台灣紀錄片在這樣缺乏分工團隊的製作環境下,始終沒能培育出更多的紀錄片專業製片。這樣的狀況,使得過去經常身兼製片角色的資深紀錄片導演賀照緹與紀錄片工會和國藝會合作,於2019、2021年舉辦兩屆「紀錄片陪伴計畫」工作坊,嘗試將製片的角色公共化,以團隊合作的模式,取代製片的功能,提供新生代紀錄片導演們所需要的諮詢與協助。
公共資源挹注的製片團隊
賀照緹導演從過去製作《未來無恙》的經驗中,構思了「紀錄片陪伴計畫」的雛型。「當時我帶著影片參與了一個大型的國際製片計畫,三位製片分別來自芬蘭、南非和印尼,擔任八部影片的共同製片。製片們舉辦了很多場工作坊,包括故事工作坊、剪輯工作坊、提案大會等。在影片製作的中後期,製片們討論的是:這部片要在何時完成,先給哪位選片人看一下,先參加哪個影展,並且聯繫哪些美洲和歐洲的發行商。」
「集體製片工作所費不貲,經費來自芬蘭、南非和印尼的文化部門補助。我於是發現,何不以公部門的補助預算,成立一個製片群,協助獨立導演,而不應讓導演從已經很窘迫的口袋裡掏出錢來雇用自己的製片。」
這就是「紀錄片陪伴計畫」的起點。
在這個計畫裡,賀照緹導演集結了影片製作領域中不同角色的前輩,包含製片、導演、影評人、剪接師,一同陪伴、體檢幾個正在進行中的獲得國藝會補助的紀錄片案。不似過去單一製片對單一導演的合作模式,而是由多人組成有機製片角色,試著扮演影片製作過程中的重要推手、提醒者和催化劑。
在紀錄片的製作過程中,導演經常因為與被攝者關係的靠近、人際網絡的交織、長時間深入經營議題,深陷龐大資訊與關係的泥沼。此時,製片團隊的工作,便是和導演一起回頭爬梳、討論,究竟影片的核心在哪?什麼是導演想說的故事?
除了角色、故事內容、議題本身的陪伴討論外,在製作的過程中,製片同時必須是一個提醒者,在各個影片製作的階段裡,協助導演了解所需要的資源在哪,在更大藍圖中,去看見影片可能的下一步,找到連結、串連資源。導演、影片、工作團隊、資源,就像是一個個的單點,製片作為他們之間的媒介,協助將這些點,在對的時間點上,串連彼此成線,讓各自的角色,成為影片完成的催化劑,也讓影片走得更廣更遠。
陪伴計畫工作坊
作為「陪伴計畫」主要推手的賀照緹導演,提到她參與其中的觀察時說,一方面因為國藝會補助紀錄片製作,本來就有許多藝術創作類的主題,同時也因為在這些獲補助的紀錄片中,第一人稱或者與自身相關而發展出來的紀錄影片主題,算是常見的類別,她發現,這類型紀錄片,導演們常會有個共同的難題:和自己的作品距離太近。
當紀錄片導演拍的是自己、家庭,或者是親朋好友的故事時,那個接近感,會讓導演很難自既有的人際關係中抽離出來。很難把自己當成故事之外的創作者,用遠一點的距離,去看故事該怎麼說。拍攝與自身相連結的故事,恰恰更需要相對客觀的眼睛,看到其中交錯的人際關係與網絡。
在這樣如迷霧般的拍攝過程裡,若又碰到導演「單打獨鬥」進行影片攝製工作,在沒有人討論與協助抽離的狀況下,有時候很難看到自己的問題。此時若是有人能和導演深入討論作品、協助觀看素材,就會有機會釐清許多看法。因為在談的過程中,就是一種梳理,就是一個客觀化視角的過程。
這些思考,落實到實際的作法上,陪伴計畫提出了三個工作坊,在不同階段,協助導演去淘洗、去蕪存菁的將影片的故事,收攏起來。精煉影片核心的「一句話工作坊」、製作中後期建構故事與風格的「故事工作坊」,以及製作後期完成故事的「剪輯工作坊」三者,在拍攝的不同階段中,陪伴導演梳理出影片中最核心的概念,同時,檢視在現有的素材和方向上,有沒有偏離主軸。
從內在動機出發的協助
賀照緹導演分享,她認為做紀錄片的人有一種特性:有話想說。訴說的內在動機,來自於創作者的過往經歷。影片製作的過程中,若有陪伴計畫中的製片群陪著,便能有個支持系統的作用,協助導演把想說的話說好。其中包括:為何導演要製作這部影片?影片和導演的關係是什麼?釐清作者與影片的距離。
以這種創作類型來說,影片和創作者之間的關係是很難迴避的。這個看見脈絡的過程,目的是為了把個人的故事,放在社會的脈絡裡頭去理解。過去其實也有不少類似的影片製作工作坊,但焦點通常會放在,如何說好故事,以及對於影片中所呈現議題的層次和角度的討論爬梳。
但這些年來的經驗,讓賀照緹導演覺得,影片製作過程中的發展和轉折,展現的其實是拍攝者與題材之間的關係,與導演自身的狀態息息相關。因此,若要協助導演,讓故事開展,或許不僅是在故事、在剪輯、在核心概念等等的梳理上要努力,同時得要在導演自身的心理狀態,與故事、影片或者被攝者之間的關係上,透過團體工作坊的方式,深入到導演的內在裡,才有機會協助和支持。這也是在第二屆的陪伴計畫中,規劃心理專業者帶領「陪伴工作坊」的原因。
剪輯的魔幻時刻
整個陪伴計畫裡,位居重要角色的剪輯工作坊,是透過邀請與該影片主題最能夠對話、激盪出火花的資深剪輯師,與導演和素材一起工作。賀照緹導演提到,剪接師的邀請,除了考量影片本身的主題、導演的狀態之外,她也會同時思考關於性別角色或者說故事的風格等等不同的因素,來找到最能切中導演當下需求與素材屬性的人選。
由於剪輯工作坊是直接與素材工作,事前各項細節資料的準備,直接影響了工作坊的成效。賀照緹導演要求參與工作坊的導演們提供拍攝素材索引表、聽打稿、紙上腳本、以及最長2.5小時上好字幕的粗剪版本。這些資料都必須在工作坊開始前,整理出來讓剪輯師看過消化。工作坊之前,與導演們開會了解進度、提供不同階段的工作方法,才有機會在短短的工作坊期間,讓粗剪版本有最大幅度的提升。
這是為每一位導演量身訂製的剪輯工作坊,導演、剪輯師之間的對談,無論是概念、想法、故事,都透過實際的素材來支撐和完成,是非常具體的,也因此創造了許多魔幻時刻,故事線逐漸清晰,影片逐步長出自己的樣子。賀照緹導演說,台灣紀錄片在預算經費不足的狀況下,導演兼任許多職責,但她認為,如果在資源分配的優先順序的考量中,專業剪接師加入團隊,應該是最優先的排序。
協助導演發現他的需要
正在進行《睏寐之際》製作的賀照緹導演說,她這部影片的形式與主題,都比較實驗,挑戰了過去習慣的影片工作模式和思考。其實,當代紀錄片在媒材、觀影習慣、題材上的多元發展,跨界、混合類別的創作內容,已經變成很多新生代創作者的作品特點。這些十分不同的影片製作,從概念開始到成形,從製作到完成,都有與過去很不一樣的路徑和做法。因此,她認為,現今的工作方法需要更彈性和靈活,才能真正協助到不同主題和形式的製作。
事實上,很難有一種模式適用於所有的紀錄片。當代紀錄片創作中,製片或者製片團隊的角色,便是「協助導演知道他需要什麼」。製片要能突破過去刻板的作法和想法,將各種可能性攤開檢視,幫助導演找到屬於影片最適合的路。
賀照緹導演提到,她最理想的紀錄片陪伴計畫,是希望能夠有三位資深專業的影像工作者,組成製片團隊,透過兩、三年的時間,協助五、六個案子,一起走完製作的道路。她認為,這或許是現階段在台灣紀錄片製作現狀中,最能有效協助獨立紀錄片導演的方法。
本文作者|陳婉真
畢業於法國里昂盧米埃大學表演藝術所電影組。現為獨立影像/文字工作者,從事紀錄影像製作、紀錄片研究與評論。將紀錄片視為探索真實的工具,專長研究領域為第一人稱敘事紀錄片、紀錄片中的虛構與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