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您好…《國藝會線上誌》目前正在進行改版中,藉著這樣的時刻,我們擬以『改版—我想重做的作品』為題,希望向您邀稿…」
「一定要這個題目嗎…抱歉,我沒有想重做的…」
「因為這是下期專輯的主題…。這個重做,指的比較是改版,添加新的點子也算,不是整個砍掉重練…也包括回顧過去某一件作品形成的過程。」
「ㄟ…其實,到了我這個年紀,重新審視過往的作品,不論它們成熟與否,不論因為當時的人、事、時、地所形成的不足,我好像反而會回顧欣賞那些『限制』,珍惜那些企圖,想讓那個舊作品保有『歷史的痕跡』,像是很多歐洲歷史建築一樣。如果真要重做,那就做個新的作品吧!」
改寫、進展、重新審視,「過往」原本就應該被吸收,或是被排斥。對我而言,會去不斷改寫的原因,應該是隨著人生的領悟,看著音樂與這個世界的關聯與演變而生。
這個題目讓我思考,這二十多年來所謂的正式創作,我是怎麼走過來的?如果把人生與音樂作為一部作品,「我是怎麼不斷改寫我自己的?」
從單純創作與教學的人生,而至策展,以及跨域製作。約莫二十年前,我應該就像許多青年音樂家一樣,處在磨練技術的「我想『作』什麼」時期。然後,隨著家庭、孩子的出現,一種「屏除自我」的意識油然而生,眼光出遊於大自然界找尋創作音樂的廣度。再至約莫現在,也許是回歸人群的關懷吧!總是在想,音樂之於這個社會,「我能做什麼」?
時常在收到創作的委託時,聽到這樣說:「老師,想請您寫一首作品,但是拜託不要太沒調性喔!觀眾聽不懂,最好是改編民謠或是流行歌曲……」十年前的我,應該會馬上稍不客氣地拒絕。
古典音樂不知從何時開始,就被簡單二分為,有調性的=聽得懂,無調性的=聽不懂。這個原因很簡單,就是音高與和聲,被認為是「唯一」分類音樂的方式。然而,被過往歷練改寫過的我,萌生「藝文工作者的社會責任」的我,想讓原本害怕的觀眾能「發現原來現代音樂並不難懂」的我,還是會接下這些委託。
我的每一個作品,都需要為我自己設定一個「難題」,然後解決它。因為我相信唯有這樣,所謂的創意才有可能飛來敲敲門,創作的結果才更能屏除自我,邁向共同意識的理解。我既然不甘心委身以歌曲編配的方式來迎合,但又期盼能被無距離感的理解。好吧!既然想聽到「歌」,那就給很多歌,但同時,我要如何能夠保有創作上的挑戰與價值?
在今年其中一首創作〈搖兒歌〉中,我給自己的難題,就是打算在僅僅七分鐘長的作品裡面,出現多至六首來自世界各地不同的搖籃曲,包括北美印地安族、台灣客家、閩南等,在安靜的中提琴獨白中,構築在戰爭時,母親於防空洞中撫慰幼兒的場景。曲終出現的,毫無提示或預警的,是一首來自北歐芬蘭的搖兒歌〈Nuku Nuku〉。這個舉動,應該不會在我多年前的寫作中出現,因為材質不同,在技術與曲式結構上也一點都說不通。中提琴平靜地演奏著這首歌,反覆一次,再反覆一次,同時鋼琴伴奏像是廻光倒述般,回顧前六分鐘的過往片段……。最終,這首歌,剩下最後一句沒唱完,就如同音樂盒的發條驟然停止;這個停止,不知是母親哄睡孩子而自己也睡著了?抑或是防空洞被炸彈掩蓋了?
的確,逐漸地,我是以「劇場」的方式來寫音樂。在近年的策展與跨域製作中,接觸其他表演藝術領域的工作者,也從他們的身上看到另一種「結構」作品的方式,進而改寫了我對於音樂創作的想法。一個場景,接著另一個場景,其實並非為了找尋新穎的方式而找尋,而是我相信,把創作最基本的原則之一,也就是如何統合素材(Unity)這件事,變成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把矛盾拉到最大,需要經過披荊斬棘,才能統合為一的努力;唯有這樣,真正「新」的作品才有機會誕生。
五年前的我,應該沒有機會可以這樣想。
*
又隨著年歲增長,也許是回歸人群,或對於年輕世代音樂家的一種關懷吧!約莫現在的我,想要改變的,也許不是自己的作品要怎麼寫,而是「音樂」這件事對於現代人與社會的意義,或是,我能用音樂的創作來改變什麼?
我喜歡寫給很厲害的歐洲樂團,也喜歡寫給非音樂家組成的合唱團,這些對我來說都一樣,都是要解決的「難題」。也許在很多音樂家的眼裡,聽起來蠻協和的、有調性感覺的作品,就不是「新」作品;但是在〈於焉〉(為混聲合唱)之中,整首作品超過九成的時間,音高和聲皆來自於文藝復興時期的調式音階,或是那最純粹的三和絃。
〈於焉〉的歌詞是來自一位有著文學背景的搬運工小弟,我與他是在數年前一場國藝會的工作坊認識。他的詩當場感動了我,他自認其貌不揚但渴望愛情,感動了我。為保有這樣的「純粹」,我讓這些「簡單」三和絃的人聲和聲,像是Lego(樂高)一樣被縱放、橫放、錯位、交叉等「複雜」的堆疊。沒有子音的破壞,全母音的「於焉」兩字可以緊密編織成一片海洋的畫面,後來下雨(人聲彈舌聲)、風吹,女主角展翅高飛但翅膀卻因蠟做而被太陽融化,碎成千萬塊墜落,掉入海中,男主角站在海中央,手伸出,還是想接住她的碎片……。這一幕幕像是電影般的畫面,音樂,早已跳脫以主題動機發展或統合的方式來創作。
當這份社會「關懷」繼續發展,就形成了約莫二年前的我,啟動音樂「協同創作」這件事,從「新點子樂展」開始,而至今年十一月即將演出的音樂劇場《聽海日記》,「創作音樂這件事,可不可以不要只是我自己的事?」
視覺很容易限制想像,但聽覺卻是啟發想像;然而,大眾早已習慣用視覺來理解幾乎所有周邊的情事。今年一月開始,《聽海日記》的團隊夥伴們與一群位於台南七股蚵田海邊,全校僅三十人的偏鄉小學學生和他們的老師一同工作——閉上眼睛,感應旁邊同學何時要拍下一個手;Zip-Zap-Zop的左-右-前攻擊,反應節拍;三分鐘走到港口,一起坐船去無人島,撿回浮球,剖半來當打擊樂器;路邊一堆PVC管原本用來做船身,被我們撿回來,挖洞做拇指笛,或是黏上氣球膜與吸管做長喇叭,或是做劇情中的竹筏、霸凌的棍子、架鳥的長竹竿、蚵田的吊棚仔……;七股的環保故事、龍山宮傳說,偏鄉小孩的家庭故事;在無人島上,用專業360度麥克風,錄海聲,以環繞聲道回放;「喔!我們只是演奏家,也能作曲嗎?」台南在地與旅歐返台音樂家,前所未有的體驗。從身體、情緒、意識而至精神,所有人皆參與「聲音的原創」,然後這些聲音再引發劇意、詩文,以及所有劇場元素的設計。
我相信,音樂,還可以做好多事。
遇見趙菁文→
2019台南藝術節
《聽海日記》
2019/11/9(六)-11/10(日)
台南文化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