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當天,連日來的好天氣驟然停止,台北午後的滂沱大雨,讓每個行人顯得匆忙狼狽。受訪者遲了十分鐘,電話過去,已經在路上,沒多久,挑染過的微卷過肩長髮,極具設計感的白色斜領宮廷袖棉質上衣,刷了睫毛膏的深邃大眼,一同翩然而至,宛如仙女。才剛從師大上完120分鐘課程的她,臉上沒有一絲疲態,見著素昧平生的我,也無半點生疏感,剛坐定,她叨念著因著下雨天而失去卷度的長髮,遂想著用隨身攜帶的「工具」,讓髮絲恢復原樣。
眼前這位臉容甜美,笑容可掬的女子是作家朱國珍,1997年,以《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開啟文名。外型亮麗的她,當過演員、空姐,爾後進入華視新聞部當記者,再到夜間新聞擔任主播,鎂光燈下的她自信耀眼,使人豔羨。然而,忙碌的工作也使她與文學創作漸行漸遠,婚後,她更毅然辭職,在家專心照顧兒子,就這樣,在文壇消失了蹤跡,長達十年。
創作儘管中斷了十年,現實生活對作家的摧折與磨練卻從未中斷。2003年,摯愛的父親離世,對朱國珍而言造成極大的打擊,之後的厄運如骨牌效應一般:難解的婚姻課題,二度就業的困境,再加上多病的幼子,種種壓力不僅讓她罹患憂鬱症,更長期寫不出任何東西,據她自己在小說《三天》後記中的形容,「我剛來到花蓮的時候,已經是個屍體。」作為重返文壇力作的《三天》,是她在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的畢業作品,指導教授說這部著作其實是封遺書,聽罷,朱國珍潸然淚下,爾後,她以這副「屍體」,在文壇重生。
接下來每一年,朱國珍皆有佳作,文學獎上亦大有斬獲:長篇小說《中央社區》拿下第十三屆台北文學獎年金、第五屆「拍台北」電影劇本首獎,而最為人稱道的文學豐收更是自2015到2016連續兩年獲得「林榮三文學獎」新詩及散文類首獎,將作家的創作聲望推向高峰。其中,收錄同名獲獎散文的《半個媽媽半個女兒》,以自傳性質濃厚的作品基調,讓人得以一窺作家身世。
朱國珍的父親於民國38年來台,遇見如花似玉的原住民母親,展開追求,爾後成婚。相差28歲的夫妻,平靜生活只過了幾年,在作家兩歲的時候,母親離家出走,闊別十年,在她國一的時候,才又回來。
「她帶我坐公車,抵達吉林國小站,越過大馬路,走進小街,轉角口有個電線桿,釘貼『神愛世人』的標語,再經過公園,地上都是煙蒂。小麵攤掛著『油麵』招牌,隔壁做資源回收的阿婆正在堆報紙。她從來不牽我的手,任憑我安靜跟在身後,視線剛好望著她纖細的腰與雪紡紗裙襬,高跟鞋叩叩敲在瀝青地,若木琴回音。」(《半個媽媽,半個女兒》,2017,頁131)
閱讀至此,我腦中泛起的是張愛玲,同朱國珍一樣,兩人皆降生於初秋的九月,天秤座,生日尚且只差兩天。無獨有偶的是,母親皆缺席於她們的童年,儘管最初對母親深切的、近乎羅曼蒂克的愛,到最後為母親的不可理喻的脾氣磨難著,而那些瑣碎的難堪,終究使情感的局面流失。
「她是個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裡她是遼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流言》,2000,頁8)
關於作家與母親的關係,朱國珍以一種輕輕放下的釋然態度訴說著:「我媽媽已經70了,從50歲起,她便已經開始用各種形式的方式贖罪,在這件事上,我已經透過《半個媽媽半個女兒》進行了內在的處理,也不再願意多談。」然而,當我問道母親是否有看過那篇得獎作品,朱國珍卻意外地以一種「那還用說嗎」的使我驚訝的語氣回應:「當然沒有啊!」原來,母親早已以一種屏蔽的、與其宇宙無關的方式,處遇著與女兒、與自己年輕時有關的一切,那像夢境一般的過往,有著霧裡看花的矇曖。作家在我的詢問中搜索著形容詞,究竟要怎樣描摹與母親在現實中的互動情況,大約停頓了五秒吧,「校友一般的關係」,成了註解。
比張愛玲幸運一點的是,朱國珍有著最疼愛她的父親,無論她的童年,她困頓孤僻的年少歲月,都有著父親無條件的愛與支持。自母親離家後,老父親扛起養育兩姐妹的責任:每天放學回家的一桌飯菜,晨起上學前溫熱的牛奶和麵包,開學的時候,父親會牽著她的手,教她坐公車……然而當母親突然在她國一時回到家,她以為一家四口的美好生活就要展開,「我一直以為她會跟所有童話書裡的媽媽一樣,慈愛的,溫柔的,做飯的……」而現實是,幾天安穩的日子過去,一天傍晚,母親說要出門買辣椒,這一去便是兩個禮拜……離去回來,反反覆覆,面對母親為整個家庭帶來的失序,敏感的作家也從國中時期開始顯現骨子裡的叛逆,至此一路叛逆到底,一路上她種因嚐果,沒把責任推給任何人,只可憐了自己的老父親。
她從國中開始崩壞,儘管夾帶著小學的好成績,進入彼時的台北第一女子初中——金華國中語文資優班,在那個非富即貴的生態池裡,每個學生氣宇軒昂,對老師的問題應答如流,對照她的生性孤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我在此次訪談之前,整理了國珍之前受訪的報導,意外好奇國中時期的她總在報導中缺席,她說因為她不太想提,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時光,面對著家裡的情況和強勢的國一班導師,簡直可用內憂外患形容,而一次意外事件,讓她國中三年自此蒙上陰影,功課開始一落千丈。
那時金華國中旁邊是國際學舍,裡頭常舉辦書展影展,她從那時候開始接觸大量西方電影,而彼時的當紅巨星正是以《亂世佳人》、《慾望街車》聞名的費雯麗,她喜愛著這位充滿魅力的影人,甚至收集了劇照,保留了她在苦悶的國中生活中,對美的一絲嚮往,是她的詩與遠方。她和同學分享著這點小樂趣,後來拗不過同學的要求,便將劇照給帶來學校,等她從朝會升旗回班,迎接她的是影響深遠的屈辱。
「朱國珍,這是什麼東西?!」
憤怒的班導師站在講台上,目露凶光瞪視她,手上是她摯愛的費雯麗劇照。那時全班鴉雀無聲,當初央著她帶照片的同學,也像隱形了一般。她不出賣任何人,現場也沒有人還她義氣。她的倔強與班導的憤怒僵持著,一觸即發的態勢讓教室氣溫緩緩升高。忽然間,班導開始歇斯底里起來,以極其戲劇化的方式,將那八張照片,在全班眼前,一分為四,撕碎。
「嘶~~~嘶~~」有什麼東西也被撕碎了,是尊嚴,還是對美好的嚮往,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從那天開始,作家學業再沒好過,像對班導的復仇,也像對整個世界的叛逆,她苦悶生活的出口再也沒有光,於是便往反方向走,她開始用父親給的化學補習費去學跳舞,放學的時候,她和同伴到各班去搜同學抽屜裡的好物,她丟了整個課業,從小品學兼優的她,高中聯考全數落馬,始終被蒙在鼓裡的老父親,一夜之間白了頭。
接下來的人生,像一秒24格畫面,咻咻閃過,像老早寫好的劇本一樣等著演員上場:只上了四天的專科學校,像兩個世界,她無法再待一秒;雞籠一般的重考班,讓她想死……這些那些,自己造業自己擔,15歲的她再也不想面對,於是割腕自殺,可憐了當時已經65歲的老父親,他只是一直承擔著女兒「小珍」的叛逆與任性,毫無怨言。最終,在一連串的「巧合」下,她落腳天主教學校「達人女中」。從小信奉天主教的朱國珍,面對人生一連串的奇遇,朋友戲稱這是她的天主為一個小說家的誕生所安排的。
然而這段她不太願意多談的身世卻讓我看到作家靈魂的本質——在循規蹈矩的外表下,朱國珍持續為自己創造叛逃的出口,就算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也能一直知道自己不要什麼,且不願勉強自己待在不對的地方。
但是文學創作一直是個對的地方,多年來,她未曾或忘。談到文學創作上的啟蒙,她提到的是清華大學呂興昌老師,那時,老師操著台灣國語讚她文字的成熟度,鼓勵她寫作,後來她果然寫出〈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這篇與當年時報文學獎擦肩而過的短篇小說,如今看來一點也不過時,其中談女權,談政治的嘲諷,媒體現象乃至虛假的愛心與公益,依舊發人深省。她說自己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很能看見事物的核心,「我以前寫小說,從來都是從外面看裡面,不寫自己,我都在想像……我到現在都還覺得,寫小說對我而言是,我可以想像你脫光衣服的樣子,但我絕對不會開口要求你把衣服脫光。」
除此之外,深獲張大春讚譽的〈尋找楊淑芬〉也是從一個陪好友墮胎的經驗而發想的。「我的創作在呈現困惑」,在那個扼殺生命的空間裡,裝潢以充滿藝術與人文情調的畫作與書籍,這樣的衝突讓作家產生好奇,因此成為她創作的開始。
她在文學創作上的天分早已無庸置疑,只是往往與獎項擦身而過,對於那些不明不白的「落馬」理由,她不無委屈,小蝦米從來鬥不過大鯨魚。然而,是她的就是她的,二十年後的林榮三文學獎,對她的意義也因此格外重大,除了物質層面上讓她在養育兒子較無後顧之憂外,精神層面亦是莫大的鼓舞。「那是給死人的一口水」她說。
她曾經是一個溺水的老船長,如今,她能在自己捆紮好的小舟上,抬頭看看星辰與陽光。她說在她的想像裡,遠方有個真善美的世界,可以透過文學抵達,雖然作家在新作《古正義的糖》將「善」與「美」切斷了,1但是她依然嚮往那個美地。
訪談接近尾聲之際,我竟有種想哭的衝動,眼前這位年過半百的女子,在歷經無數生命的磨礪之後,美麗的臉龐不見滄桑掠過,淡然而優雅地談笑,溫暖了咖啡廳一隅。從小缺乏母愛的她,卻慷慨地將大量的愛給了兒子,她說是為了彌補自己失去的母愛,甚至覺得自己太自私了。而我依然想到張愛玲,母親的脾氣毀了她的愛,於是她用苛薄的筆寫出機關算盡的沒有愛的世界;然而朱國珍卻用「黑暗的眼睛尋找光明」,作品在處理人存在的孤獨與困境之際,未必光明,卻常閃現更深邃的愛與關懷。
張愛玲說「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她引論語的章句,來說人世人事,於是「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我以這樣的心情來聽朱國珍的故事,讀朱國珍的小說。
註1|書中任性的富家女汪洋洋想和主角古恩生三個小孩,按照順序命名「古真」「古善」「古美」。然而汪洋洋在生下古真之後就死在手術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