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徐展】遠端佈展的創作新日常
2021
10
06
文|張徐展
圖|張徐展、就在藝術空間提供
疫情之後,我的創作發現……(下)
疫情猛然爆發,我被隔離在工作室裡,替自己造了一座湖邊森林,與動物夥伴們一起住在創作的世界裡……

「嗨!展,我們都到了,你到了嗎?」

「快了快了,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到。」

此時的我,坐上旋轉椅,趕緊穿起襯衫,調度我在視窗裡的形象,鏡頭照不到的地方還放著昨晚沒吃完的蘋果麵包,右手拿起一疊手稿跟場地圖,面向螢幕轉換人設,調整我剛起床的破音聲線,我都不確定我的眼皮上有沒有畫著眼睛,就已經開始一整天的遠端之旅。

遠端佈展初體驗:橫濱三年展

時間穿梭到疫情剛爆發之際的2020年初,疫苗尚未被發明、口罩被炒作搶翻天、新聞蹦出了一個印度神童,對於疫情的變化仍然沒有一個人可以說個準,面對更多的是未知的恐懼。

當初受邀參與日本2020橫濱三年展的台灣藝術家有我、何采柔、武玉玲,在疫情還沒完全爆發開來時,身邊每個朋友都在觀望,期待這疫情能在短期間內結束,每個展覽都在延期等待,而橫濱三年展是當時少數沒有延期、也沒有取消的大型海外展覽,於是當被告知展覽即將在這個未知的疫情之下照常舉行,心裡也是想說:「哇賽,現在疫情這麼嚴重還是延期一下比較好吧,說不定疫情一下子就結束了~」

殊不知,沒有結束的疫情早已逐漸成為「新的日常」……

查了一下當時的國際疫情,單日新增上萬例只是個基本,而在台灣,雖然還是要戴口罩防疫,至少還能從容的趴趴造,討論著清零的景象……

拉回美術館現場,這次我被分配在橫濱美術館建築裡的一個廢棄廚房跟酒吧,預計展完就打掉翻修,是特別為此次三年展所開放的特殊場域,一個非典型的展場。有鑑於沒法到現場場勘這特殊的場域,於是在佈展之前,橫濱美術館的館方提前找了曾多次協助台灣藝術家的專業翻譯Lily的幫忙,也於是開始有了視訊佈展的可能。

橫濱美術館廢棄的廚房空間、臨時畫的配置手稿,以及臨時空運過去的龜背葉,為了中和這個特殊場域的調性。

這次展覽展出的是我近期發展的創作「動物故事系列」,其中遠端佈展最困難的,便是此件作品的場景裝置,這是件平常很「靠感覺」組裝的有機作品。因為橫濱三年展是首個在疫情之下仍照常開展的大型展會,對於佈展狀況完全沒有其他案例的SOP可以參照,一切都還是個未知數,當時為了避免溝通上的落差與能夠協調組合的有機性,我臨時替作品的零件們貼上了各種顏色標籤做分類,以便視訊溝通可能。

佈展的期間,隨著日本不斷攀升的感染人數、2020東京奧運停辦與否的新聞沸沸揚揚、加上遭遇暴風,負責展覽的日本館員們也籠罩在巨大的壓力下,最後裝置是透過八、九個日方佈展人員,一起花了三天的時間連線才得以完成。後來聽說有許多海外藝術家在陸續的佈展過程中,因為許多不可控的因素,甚至早也已經放棄了原先作品展示的方案。

橫濱三年展佈展現場,作品剛剛組裝完成時,日方館員回傳的照片。

除了有機組合上的困難,得藉由佈展人員們一起共同「創作」才能完成外,來到了投影校色的影像環節,當策展人詢問著在手機另一端視訊的我,對於影像顏色的需求時,我們便發現這是一個無法遠端確認的狀況。當我們在進行遠端校色時,即便通過重重關卡(手機色差 → 投影機色差 → 現場色差 = 從手機螢幕看到的校正過後的顏色),這些都只等於手機上色差後的畫面,不等於展覽現場所見的色調,遠端校色這方法也只會是集體徒勞,因此最後展覽的投影作品,是選擇信任館方的判斷得以完成。

有鑑於橫濱三年展是少數在疫情之初最動盪不安時所開幕的展覽,預計會影響大量的海外觀展人數(橫濱三年展自2001年開辦以來,共吸引189萬人次參觀),因此橫濱美術館在開展之後,辦了許多線上活動,也替整個展覽進行了數位掃描,讓無法抵達現場的觀眾能夠更深入地進入觀展體驗(電腦版手機版),在當時算是滿早完整呈現的虛擬展場。

2020橫濱三年展的線上虛擬之旅。(圖片來源/橫濱三年展官網)

疫後一年,遠端功力再進化

時間拉回相隔一年後2021年的今天,我正忙於德國德意志銀行美術館「年度藝術家獎」(Artist of the Year)的海外展覽,疫情雖然尚未結束,但已經有多款疫苗被發明,許多國家紛紛期待藉著疫苗降低重症的可行性,並打算接受疫情與生活共存,而一切關於佈展、運輸、配置討論、活動安排,美術館與藝術家於線上的溝通都顯得常態許多,甚至討論到打完疫苗後於新書發表活動時再出席的可能性。根據累積幾次的海外佈展經驗,我已開始會提前預知佈展時可能遇到的困難,如需在德國展覽現場包覆整個大型空間裝置的報紙皮膚牆,即是作品在台北完成之時,我便隨同化身成YouTuber般,提前預錄了各種組合與組裝的步驟影片,提供給館方參考,以便減少遠端佈展時所產生的麻煩,也讓館方有個可以獨立完成的參照。

德意志銀行美術館「年度藝術家獎」佈展現場,柏林,2021。

雖然開幕無法前去,所幸在疫情爆發前的全球化時代,藉著之前幾個在海外的展覽能夠幸運的被看見,甚至默默的被國際觀察員們提名了年度藝術家獎項,也算是趕上一點全球化時代的尾巴,唯一可惜的是無法前去參與這些對個人生涯而言重要的短暫時刻。以前有聽說過一種說法,當代藝術的人際連結時常是藉由與同時期參展的藝術家們、初出茅廬的策展人們,在一同參展的過程中建立起友誼的橋樑,隨著彼此各自成長後,在未來的道路上再度相會,成為互相扶持的時代夥伴。雖然疫情中斷了這樣有些浪漫式的想像,但也期待疫情逐漸退燒後,能與大家在各地奮鬥相會。

德意志銀行美術館「年度藝術家獎」展覽與開幕現場,柏林,2021。以遠端預錄方式致詞。

疫情下的創作改變

在這疫情的時局之下,我也仍有持續一些海外合作的計畫,但方法已經跟以往不同許多,像是參與韓國「亞洲文化殿堂」(Asia Culture Center,ACC)的展覽「非.接觸」(UN.TACT),展出「明鏡系列」。這系列作品多半會根據展覽場地所給予的現場特性,並且發展相對應的對白情境,在與ACC溝通的過程中,我鎖定光州常見的動物「鴿子」並且請展覽方於他地拍攝記錄提供資料,我再根據所收到的照片,延伸新的當下情境,而這樣的情境也隨著疫情有著不同的投射,記錄這個時代特別的片刻。

而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的作品靈感則來自於多則報導,記錄疫情爆發後導致多組情侶與夫妻面對分手/離婚率飆高的當下,因疫情而生的時局情態。

請光州合作夥伴以手機拍攝的鴿子素材。(韓國光州文化中心Dr. Lucia Eunyoung KWON提供)

《你是否和我一樣懷念起自由的空氣?》,「明鏡系列—光州」,「非.接觸」展,亞洲文化殿堂,韓國光州,2020。

《疫情不在的時間你也從沒愛過我。》,「明鏡系列—台北」,「穿孔城市」展,台北當代藝術館,2020。

我在疫情期間參與的另一個尚未發表的展覽,是與雅加達的藝術團隊pind.ink的合作計畫,但這過程則是沒這麼幸運了。起初評估過無法前去印尼的狀況,我們最初便計畫一起想出作品概念,而後整體皆交由他們在雅加達執行,過程中我們則依然藉由遠端視訊來進行概念創作。前半時期遠端溝通大致都算順利,很快的就將概念討論完,之後也直接進到製作階段,原本成員們還很開心的詢問我年底發表是不是有過去一趟雅加達的可能,不料,後期印尼的疫情大爆發,團隊人員傳來消息甚至有成員已經染疫,正在治療中,整個活動也因此在疫情的意外下暫時停擺,遙遙無期中。

△ 我登入一個60幾個人的會議室裡,關著麥克風,像是個不會被點名的學生一樣,默默躲在一旁窺看。
△ 「好,那我們現在進行分組討論。」
△ 我與小組人馬被帶到另一個空間。
△ 討論到一個階段,我們又被瞬間召回60幾個人的會議室裡,但我的屁股始終坐在同一個椅子上。

回想起這段合作的其中一段過程,疫情讓我對於空間的經驗開始有了新的想法,我的身體始終在原地,但我的意識卻已經參與了各個不同的討論活動,如果未來世界的聚會、賺錢、勞動生產全部都是在虛擬世界中發生,也許到達一個「地方」的經驗大概就是這樣吧。

參與尚未發表的展覽,與印尼藝術團隊pind.ink討論遠端共創的作品。

除了疫情期間的合作計畫外,近年我以stop motion(定格動畫)的手工形式來進行錄像藝術創作,因此整個拍攝流程相對繁複,必須經過前置、美術搭景、製偶、攝影、燈光、試拍、實拍,要有製作手工藝般的耐心才能完成一件完整的錄像作品。有時一顆鏡頭,幸運的話一天可以拍出八秒,而遇到拍攝困難的鏡位時,只能如同蝸牛一樣的攀爬,一天能拍到兩秒就偷笑了,每做一件作品所耗費的時間比例與成本往往都令人痛苦不堪。因此做一件稍微有長度的動畫錄像短片,耗費個一年、兩年的空檔時間是基本的事,而拜疫情所賜,恰好有個時間好好整理腳步與喘息,不用被展覽追著跑,可以專心閉關替大型的新作品拍攝做準備。

記得前幾個月台北疫情猛然的爆發,政府呼籲全台民眾盡量待在家不要出門,看著朋友們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宅假期,而我也恰好被自我隔離(修行)在工作室裡,替自己造了一座湖邊森林,躲避疫情,與鱷魚、兔子、狐狸、螃蟹、鼠鹿、灰鼠、水牛等動物夥伴們,一起住在創作的世界裡。

2020年冬天製作新作品的拍攝現場。

 

張徐展
以動畫作為藝術創作的實踐,探索動畫作為擴展觀影經驗的各種可能,擅長揉合錄像裝置、擴延電影與紙偶雕塑,現與成員共同組織「新興糊紙文化」。曾受邀美國CalArts加州藝術大學擔任客座藝術家,2021年獲頒德意志銀行年度藝術家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