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揚】用即興精神,找到屬於自己校正回歸的人生
2021
10
06
文|李世揚
圖|李世揚提供
疫情之後,我的創作發現……(下)
即興演出允許各種變異,宛若一趟奇幻的旅程,我們竭力勇闖,期待通往另個嶄新世界。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

去年,台灣被外界評為「防疫資優生」,並未受疫情影響太大,但或許是過度保護和謹慎,今年的這波疫情,讓人有點措手不及。現在連看許多影片,裡頭人人免不了戴口罩,儼然已是一幅具標誌性、劃時代和全球化的景象。病毒就是在提醒我們,人類的渺小和脆弱。然而,藝術總能帶給人們溫柔和堅定的力量。

2020年1月中旬結束在挪威洗耳恭聽音樂節(All Ears Festival)的演出,回到台灣經過一週,中國宣布武漢封城,世界各地疫情接連爆發,意外成為我近期最後的出國經驗。至今時隔20個月,在書寫此文的當下,全球累計確診人數2億2,700多萬例、死亡人數達467萬,每日持續增加。

回歸關注自我 享受單純的美好

2021年5月三級警戒突然到來,由於工作幾乎停擺,平均每週僅短暫外出一至兩次,難得欣賞戶外風景,就連呼吸點新鮮的空氣,都成為一種奢侈享受。過去我可是購買交通月票、幾乎每天出門的人,經常趁著閒暇之餘,搜尋各處藝文活動參與。儘管減少奔波,省去通勤時間的耗費,卻感到時間仍不夠用。

從事藝術創作和表演工作是無時無刻都在累積,全副身心的投入,收入通常不穩定,也難有規律的作息。然而,維持規律的作息,讓心靈保持平靜,或許是最有助於創作的動力來源。我發現在家防疫避免外出,也並非沒有好處。獨處的時間增加,崇尚簡約生活,降低不必要的追求。學習在生活中放慢腳步,耐心而沉澱。這段時間,我有更多練習樂器的機會,甚至拿起北管嗩吶,認識過去相對陌生、不同文化的傳統。回歸自我,關注本身,與其對話,讓我想起學生時代,並無太多旁騖,可以專心做一件事,何其美好。

過往即景:與音樂家們穿梭於城市間的巡演旅行。(攝影/Juliane Schütz)

科技媒體的傳輸方式 改變我們的觀看模式與習慣

各種琳瑯滿目的線上節目和座談會議,甚至有不少網路影音平台,推出免費開放觀看,國外的國內的,讓人應接不暇。我從開始的熱衷,感到興奮,逐漸厭倦,降低關注。線上活動經常讓人難以專注,有時候我也會設定加速播放影片,讓自己足以追趕上進度,或許有點不敬,但在某些節目,特別是紀錄片和戲劇類型,加速播放絲毫不影響理解的程度。對於這樣的操作模式能省下不少時間,我甚至還略感得意。

但音樂似乎無法如此。單憑聲音營造的氛圍,意義的成形,必須主動去感覺,與經驗和記憶連結產生共鳴,而非被動接收、以知性的方式去理解和分析。當我們純粹僅用一種感官,將注意力集中一處,接受刺激和擴展想像,應該也更能夠感受其中的細節,或許這也說明為何冥想經常藉由聽覺來觸發。畢竟,音樂不仰賴視覺,一旦喪失即場表演性,改為線上展演,恐怕會是表演藝術之中,最難吸引普羅大眾的類別。因為科技藝術、數位藝術或新媒體藝術的蓬勃發展,大環境積極倡導跨領域合作,純音樂的演出,透過不同媒體傳播,需要找到新的表達方式。

專屬與限定的權利 遙遠的距離讓心靈更貼近

今年6月我受邀參與明日和合製作所的「Surprise! Delivery和合快遞」,這個計畫的設定是藝術家與前來預約的觀眾進行一對一的交流。我大概是認為現場性的表演藝術難以取代,因此打從起始,就傾向化身為一名導師,提供普遍愛樂者「再發現」的鑑賞課程,以不同的面向觀看和角度切入,認識音樂更多的可能性,打破音樂不僅只有表面的「好聽或不好聽」的刻板印象。透過深度聆聽,我們能夠啟發想像,藉由分析思考,解讀創作者可能隱藏的密碼,這些與其蘊含的歷史背景、文化脈絡,都極為相關,是挖掘不盡的人類知識寶庫。

少數幾位觀眾,我則提供另種選擇,將他們名字的英文字母轉換成音高動機來進行創作,這樣的手法,在三百多年前作曲家巴赫的時代早已存在。此外,我也為每位觀眾設計編選一份專屬的音樂清單,期待他們日後擴展聆聽的視野。參與者也不吝與我分享其過往的經驗,不論是曾經學習樂器的過程,一段私密的記憶,現在喜歡的歌……等等,這些都是一般實體演出,需考量物質成本、容納更多觀眾的情況下,所無法達到的。

觀眾當中,不乏台灣中南部的新朋友,對於居住北部的我來說,特別欣慰,格外感念。疫情使人們產生遙遠的物理距離,卻反而讓心靈更貼近。除了讚嘆科技真實地將我們便捷輕易的連結之外,也慶幸擁有它,讓許多不可能的成為可能。

參與明日和合的「Surprise! Delivery和合快遞」計畫,為觀眾編選專屬音樂歌單。

距離不會造成問題 遙遠一方的力量

我們擁有不曾停擺的人生,儘管疫情使一切都推延暫止,卻無法阻撓人們的交流。去年的「自由爵士音樂節:即興實驗室」,香港為兩位音樂家葉志聰、羅穎綸;台灣的部分則是由我、連同鍾繼儀跨海合作,探索爵士樂的自由和實驗精神。同步連線的實況演出,突破因疫症帶來的旅遊限制。我們從樂器質地的選擇展開討論,電吉他、電子聲響、鋼琴、嗩吶、殼仔弦,相異音色彰顯個體獨立,溝通反饋素材和結構的可能。我們雙方會錄製排練音樂,提供給對方聆聽、徵詢意見,逐步熟悉彼此建立默契。演前的一次技術測試,音畫無法同步的問題,聲音傳輸延遲的巨大落差,令人堪憂。所幸最終逐漸調整至最小差距,使活動一切圓滿順利。

台灣這邊是沒有觀眾的,香港則有開放現場觀眾。繼儀和我都佩戴耳機,調整總體讓自己舒適、覺得平衡的音量,想像對岸的朋友就在我們身邊一起演奏。影像被投放到演出現場的實況螢幕,聲音也被傳送過去。我們無法知道香港觀眾的感覺如何,因為相較之下,台灣這方像是缺少一塊的拼圖,至少對於現場觀眾而言是如此。但我們知道有觀眾,在遙遠的一方,那股力量還是有發生激勵和鼓舞。如果可以選擇,當然還是能在同一個空間共體實踐演出最為美好,線上呈現似乎是不得已的選擇。這回難得的經驗,讓我們更期待未來相逢的時刻。

2020自由爵士音樂節:即興實驗室,香港現場。(自由爵士音樂節提供,攝影/Stephanie Teng)

無法預料的「潛伏時間」

「潛伏」意味著已經發生、但隱藏的危機,而它是否也是種轉機呢?或許多數的我們都厭惡不確定,但卻也無法否定模糊曖昧有其迷人的魅力。運用科技作為雙向的溝通,網路的延遲是難以避免的,然而,音樂的演出,若無法同步,恐怕更是一大災難。

今年適逢兩年一度的「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荷蘭音樂家馬克.范.通格倫(Mark van Tongeren)與我提到或許可以利用網路傳輸的聲音延遲來做一個計畫,叫做「潛伏時間」。聲音的傳遞,雖能輕易地以單向傳至另一方,但雙向的合作,實際上卻有還無法完全同步的困境。這迫使我們開始提問,甚麼樣的音樂素材、聲音表現,可以不受延遲現象干擾限制,甚至完全圍繞延遲性所建構。以聲音信號中的波動、不可預測的滯後而導致的機遇性元素為起點,延遲的影響轉化為潛在的音樂可能性,而不是以大多數由節奏律動驅使的音樂類型為主要方向。即興是建立在充分準備的基礎上。我們會設立一些規則,譬如:分組接替演奏、同旋律異速度、音景堆疊、聲音相位,以遊戲的方式對話。

即興演出非常講求獨立自主的表達,合作時更迫切避免接收及應對時間的誤差問題。但即興卻也允許各種變異,宛若一趟奇幻的旅程。每次即興,獨一無二的身心經驗,潛伏著各種不可眼見,未曾耳聞。我們竭力勇闖,踏遍千山萬水,歷經峰迴路轉,期待抵達或被帶領前往另個嶄新世界。生命何嘗不是如此,並非一成不變,許多突如其來的衝擊,反應不來,始料未及,促使我們面臨抉擇,轉向改變。倘若潛伏時間形成,何不試著順應逆流,讓不期而遇的機遇偶然,碰撞出新的可能。

即興實驗室,台灣連線實況。(自由爵士音樂節提供,攝影/陳藝堂)

沒有理所當然 凡事難能可貴

偶爾被問及疫情是否造成影響?我總是語帶幽默的回說:「演出都取消了,但即興音樂非常小眾,演出本來就沒甚麼收入,即使梅花座影響也不大,因為通常觀眾都很少。起碼還有領到紓困金,而且比我平常的收入還高。」

疫情確實為人們帶來許多反思,提醒我們應該過更警省的生活,彷彿能活著就充滿希望,不是甚麼事都理所當然。由於生命有限且充滿變數,讓我體悟到應該善待自己,把時間花在喜歡的事物上,學習等待下一個美好時刻的到來。因為這些艱困時局的磨練,都會讓我們更珍惜所有的相遇,每當人與人面對面接觸交流的機會,皆難能可貴,這些都是疫情教會我們的事。

2020挪威洗耳恭聽音樂節。不用戴口罩、可以親密交流的舞台人生。(攝影/Juliane Schütz)

 

李世揚
從事音樂相關工作,2010年成立卡到音即興樂團。專輯曾獲傳藝金曲獎、金音獎肯定。近年策劃「台灣國際即興音樂節」,拓展國內外音樂家彼此之間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