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用班雅明所談的「靈光」(Aura)概念去解釋,工業化時代來臨接踵襲來的資本主義思潮,觀眾被集結到音樂廳去聆賞音樂演出,但在此之前,音樂演奏皆發生於不同空間環境的現場。作為一個當代的聲音創作者,我希望透過科技與劇場的多元表現,探索表演現場當下所產生的靈光,為觀眾帶來感動。
——謝瀞瑩
曾經,對未來規劃是以「成為國際知名交響樂團法國號演奏家」作為目標的謝瀞瑩,細數著人生前半段不可思議的際遇,在歷經多年德派古典音樂的扎實訓練、深受歐洲人文歷史環境洗禮後,她領悟到演奏這件事,不僅只是重現樂譜符號,更重要的,是能夠詮釋聲音背後潛藏的文化層次與美學風格。「音樂有著最直覺的語言性,當你學懂了,你根本不用看譜,每一個人都能是作曲家,透過即興方式就能讓聲或音與人產生對話。」
從國外走了一圈返回台灣從事聲音創作後,她面臨到可能也是其他科技藝術創作者會面臨到的議題:「科技應用得越廣,大家受藝術作品刺激的機會越來越多,但要如何運用科技,透過展演形式與內容傳遞能量,表達現場性的感動,這才是我在作品中所希望強調的重點。」
從規範中追尋自由
充滿磨練的日子,才能真正為自己披荊斬棘出全新的道路。
德國呂北克高等音樂院時期,法國號主修老師是卡拉揚時期的法國號音樂家,19歲就進入柏林愛樂直到退休教到她時已經60歲了。謝瀞瑩說:「遇到他算是轉機也是危機,總之是遇到一位高人。」從重塑吹奏技巧開始,到每堂課從音樂藝術到精神層面的深入對談,這段身心重塑的過程,讓她重新歸零。對於管樂音樂家來說,面對熟悉的樂器卻無法吹出聲音,是相當痛苦的:「有段時期的自己時常希望睡著了就別再醒來。」音樂院即將畢業前的某一天下午,突然一個轉念如夢初醒般,她回憶:「我看到了痛苦的原因,曾經總是埋怨老天爺為何給我如此艱難的命運,但歸咎一切原因,其實來自於自己。那些想成為世界最好的音樂家、不顧現況也要突破的過度執念把自己搞壞掉了。」當時曾探問內心:「我真的愛音樂嗎?還是我所愛的只是成為音樂家的虛榮光環?」
在德國音樂院的這三年,讓她完全地脫胎換骨。
德國文化藝術的多元,開始對應到內心實際渴望。音樂院畢業後,她進入德國漢堡音樂與戲劇高等學院的新媒體作曲學程,跟著教授修習從類比合成器到數位電聲科技等技術,更延伸創作各種實驗音樂表演。但這個學程仍屬於德國古典音樂學院作曲派的支系,嚴謹固守傳統作曲傳承的規範。當時她受到校內唯一一位開設即興課程的教授鼓勵下,開始即興演奏,並到北德當地現代舞蹈中心與舞者一同即興共聲,採集隨手可得的物件,發展多元聲響表現。
「那時候的我,學到以聲音表演來實踐創作哲學,使用各種聲響激發舞者們的感受,並從他們的肢體表現再獲得回饋,以雙向且直覺的方式去建構我的聲音語言。」
在自由中找到自己
音樂家出身的她,不管在過去的器樂演奏上,或是後來投入的聲音創作裡,一直以來所堅持的,為聲音最直接的溝通性。她強調:「我要求我的聲音作品必須具備溝通本能,透過與舞者合作,彼此能感受那流動於肢體與聲響間的能量。」也因為在舞蹈中心累積不少聲音即興經驗,同時接觸到視覺藝術圈,她開始跟著藝術家好友去藝術學院聽課,在漢堡音樂院的第二年,面對自身聲響應用的視野提升,謝瀞瑩覺悟:「我開始聆聽聲音的多重細微轉化,並對於藝術的各種媒材有著無限想像。」仔細分析後,她發現自己所追求的,已非純粹以聲音作為創作媒介,而是更多元寬廣的當代藝術創作路線。在音樂院的電聲學程結束後即轉攻德國國立漢堡造型藝術學院的時間基礎新媒體藝術研究所(Time-based Media Art),開學的第一堂課,就被同學們彼此辯論的批判強度所震撼。
藝術學院的學生與教授之間是不存在師徒制的階級觀念,校方尊重個體特質,讓學生更能在這自由環境中為自己砌起堅固的創作概念。她補充:「教授曾說,這個學校的創立,不僅給予學生們知識面的支持,更重要的是訓練捍衛自身創作論述的能力,從說服自己,到說服別人,為出社會後成為一位獨立藝術家做準備。」每個人的作品都曾於課堂上被赤裸裸的攻擊,然後不斷實驗、修整、再發表,這段過程讓她瞭解什麼是藝術創作的過程。當進入當代藝術的創作空間裡,她找到了更真實的自己。
「若作品要有靈魂,必須先有核心思想。」這是謝瀞瑩在藝術學院裡所獲得的啟發。
當有了發語權 你想說什麼
回台灣做了幾場有意思的大型環境劇場計畫後,她因緣際會受歐登堡大學的朋友引薦,與德國以身心障礙者所組成的實驗音樂表演團體「藍色幕室內樂團」(BlueScreen Ensemble)合作《人人》(Jeder von Uns),於北德歐登堡「2017音樂長夜」現代音樂節及漢堡兩地展演。作為這部聲音劇場作品的導演,謝瀞瑩思考著這團體中每位成員的個體需求,希望透過互動來發展更具意義的共創過程,在催生出創作概念前,她跟每位表演者一對一討論,作為探索彼此的前奏。問答過程中,她對每一位身心障礙表演者拋下一個問題:「如果你有擴音器,拿到話語權後,你會想說什麼?」「我希望你們都不要怕我。」有人直覺回答;也有成員拋出期待:「可以抱抱我嗎?」甚至有人答:「我想要跟每一個人要手機號碼。」
多數時候,身心障礙者缺乏與社會的連結,心理所呈現的孤寂狀態,常人較難以清楚理解。原本演出形式設定為單純的實驗音樂表演,經過訪談後,發現依附於這些表演者身上的慾望,是強調個人展現、也希望與眾人、這個社會有所連結,所以她將展演調性改成大眾可參與式的聲音劇場,讓藍色幕室內樂團成員們與觀眾互動,並帶領現場觀眾參與聲響共創,透過日常隨身物件發出聲音,如丟寶特瓶、搖鑰匙圈並以眼神相互示意等。其中一段落,設定表演者輪流到場域中間向全指向麥克風喊出聲音,而謝瀞瑩擷取現場採樣之人聲與物件聲響,透過電聲變化加以處理,更加入電子聲響效果強化表現表演者個人想對眾人發聲的強烈願望。
「籌備這場演出時其實遇到蠻多挫折,因為身心障礙者容易忘掉設定,沒辦法記憶。」後來設定結構與規則,並請樂團核心藝術家、同為照顧員的約翰.弗里德(Johan Fried)帶領,表演者們則跟著做,成功完成聲音展演。這個合作過程,謝瀞瑩覺得最珍貴的是她能走進身心障礙者的世界學習,並獲得接納。「他們每一位都像我的老師。」她說。
應用Ambisonics沉浸多聲道 穿梭在虛實混合狀態
「我的作品一直跟實體空間有關聯,也因此帶我進入虛擬時空之中。」從2018年受台中國家歌劇院邀請創作《聲遊記》,到2019年台北數位藝術中心的互動聲音裝置作品《聲洄》等作品,皆進一步印證她以聲音作為時間性的媒介,穿梭於實體與虛擬空間,形成虛實混合狀態的創作實驗企圖。
從開始應用Ambisonics沉浸聲技術以來,她同時也思考著3D空間性的聲響能傳達給觀眾什麼異於過往的作品體驗。從台中歌劇院的《聲遊記》作品開始,她嘗試將歌手的人聲置入立體音像,並成為虛擬空間中的聲音導演,這恰好連結到以前做環境聲音劇場的經驗。《聲洄》的互動式多聲道裝置作品中,她以參與者在有限空間內的身體行為出發,進入虛擬空間去安排聲音路徑,設計各種實體的肢體動態如何引發立體化的聲場,如同將特雷門琴(Theremin)擴大為全身皆可觸碰的維度,她並解釋:「要先建立對3D聲音的想像再來構圖,不能用2D思維去做3D。」
「歌劇院這個建築體因為是仿生空間,所以依據此特性,希望能從空間衍生出作品。」這是謝瀞瑩談到《聲遊記》作品時所提到的概念。當時,她帶著15位「台中藝術家室內合唱團」的歌手在空間內做發聲和各種聲音實驗,並從他們身上挖掘材料。其中,在處理「聲:霧山谷」這個聲音裝置呈現時,地點設定在歌劇院凸凸廳,為重現起霧的山谷景象,添加光線互動,燈光的明暗設計也如同森林動植物般有著呼吸的韻律,作品讓觀眾經歷從晨晝、日出到黑夜的自然狀態。應用Ambisonics技術能讓歌手進入虛擬時空,沉浸聲科技再加上電聲所構成的虛擬時空,比真實劇場更能展現聲音表演的自由度,觀眾在無人的霧化光色空間當中體驗虛擬歌者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表演。
「我不會跟著潮流走,如果潮流不是我要的。」謝瀞瑩回望一路以來摸索聲音藝術的道路,不管經過多少次內心衝突、反省與重塑自我的難關,堅定信念及不妥協的態度,讓她的聲音作品具備相當鮮明的個人風格。她的創作背後,是對於這世代社會環境的關照、對當代建築空間的再詮釋,更提煉了現代藝術創作在面對創新科技轉譯時應具備的人文價值。
發現謝瀞瑩→
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Jeder von Uns》聲音環境劇場
本文作者|張瑋珊
現為國立臺灣交響樂團助理研究員、文字工作者。相關文字作品於表演藝術評論台、《PAR表演藝術雜誌》、《國藝會線上誌》、國立臺灣交響樂團《樂覽》等處發表。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學所碩士,關注實驗創作、現代音樂、聲音藝術、非典型音樂演出等展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