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看見、書寫:陳育萱與她的南方
2020
08
04
文|王昀燕
圖|陳育萱提供
細數陳育萱的島內遷徙,西北東南縱走,環行島嶼一周,他鄉日久是故鄉,之於南方的注目與情懷,盡皆流瀉於她的南方二部曲之中。這些年,她心心念念的,無非是「依循小說家的倫理與責任,在場、看見、書寫」。

繼長篇小說《不測之人》後,時隔五年,陳育萱完成《南方從來不下雪》,乃其南方二部曲,呼應居旅南方多年所見所感。《南方從來不下雪》收錄六篇短篇小說,流散的原民、白色恐怖受難者遺族、外省老兵、單親家庭獨生子構成陳育萱眼底的南方群像,這些人物歷經天災、氣爆、工殤、都更等災厄,甚或交織傷病、婚變,現實殘酷不仁,在城裡求生求存的悠悠眾生卻未喪失熠熠生輝的記憶與想望。

陳育萱,《南方從來不下雪》,逗點文創結社出版,2020。(攝影/王昀燕)

陳育萱出身彰化,一如許多人,她於高中畢業後負笈北上求學,台北四年的藝文啟蒙後,她返回彰化中學實習一年,隨即逃離與理想落差甚大的教育現場,奔赴花蓮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攻讀,其後分別任教於台南、高雄,於南方蟄居七年後方又歸返故鄉彰化。細數陳育萱的島內遷徙,西北東南縱走,環行島嶼一周,他鄉日久是故鄉,之於南方的注目與情懷,盡皆流瀉於她的南方二部曲之中。

小說家的正職是高中老師,於南方執教多年後又歸返故鄉彰化。(陳育萱提供)

回顧在東華創英所的時光,陳育萱直言開了眼界,「當時我們主要閱讀的文本一半是英文,如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短篇,回去狂查單字。我高中就會自己亂看國外作家的作品,到了研究所,有一群人可以認真討論,互相切磋學習大師的手法和精神,無論接觸的作品抑或老師和同儕皆讓我完全改觀,自然提升了對創作的企圖心。」

創英所開設課程遍及小說、劇本、散文、新詩創作,「創作本身好像真的化為某種具象的東西來到眼前」,陳育萱目光閃亮。她曾修習小說家李永平的創作課,課堂上不僅解析文本,亦深談個人作品如何修訂發展,虛心接收師長同學的品評指導。

馬華作家李永平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中學畢業後來台就學,後赴美深造。「李永平本身有很多遷徙的經驗,他常寫婆羅洲的景色,如《大河盡頭》,他筆下的南方真的很驚人,多少受到他的影響。」其他陳育萱鍾情的作家如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芙蘭納莉.歐康納(Flannery O’Connor),書寫亦投向南方,局外與邊陲,同樣是陳育萱選擇站立的視角。「歐康納的作品滿常呈現一種日常中的殘酷感,不是很顯著,但人物隱隱約約從一開始就好像會走向一個不太尋常的命運。歐康納細膩處理小人物和小鎮上人事糾葛,悲天憫人,她的小說雖無巨大的高潮迭起,但人物的真實感很強烈,故事滿打動我。」

以寫作召喚南方群像

陳育萱坦言,研究所時期的創作趨於個人,未曾想過將觸角向外延伸,且彼時猶未進入職場,仍顯天真,尚在摸索文學中重要的概念,缺乏和現實的緊密結合。「到了南部,因為有工作,很容易跟現實接觸、碰撞,不自覺會貼得比較近。我一開始寫《不測之人》還是比較企圖想要實現小說能夠做到的技巧上的突破或展現,《南方從來不下雪》則是比較想要反映自己印象中的南方。」

陳育萱的第一本小說《不測之人》,逗點文創結社出版,2015。(陳育萱提供)

實際上,書寫《南方從來不下雪》期間,陳育萱已遷返原鄉彰化,南方風土氣味隨著筆下故事召喚至眼前,益發清澈可視,因著雙城對照,也才分外凸顯出南方明朗的氣象。「隨著我在中部愈久,離南方的世界愈遠,寫作變成了一種召喚。」陳育萱說,過去在南方時忙著生活,沒能認真以小說方式雕刻南方映像,自覺有些遺憾,回到故鄉,拉開時空距離,反得以讓她仔細組裝散落的記憶碎片。

居處高雄期間,陳育萱實際跟隨荒野保護協會會長帶領學生走訪高汙染石化工業區進行環境觀察,「對我而言,流連於廣義的南方,走在飽經汙染,色澤濃重的二仁溪旁,乃至抗爭石化產業25年的後勁,抑或湊近小港工業區旁的路樹,真切摩娑布滿塵埃汙染的葉面,透過時間軌跡,方能意識到反覆再三的苦厄正或輕或重分布於南方大地。」明顯可見的汙染讓她十分有感,倘若不寫下來,似乎有愧她在南方生活多年。

她也帶學生遠赴屏東高樹鄉做偏鄉服務,利用寒假至兒少安置教養機構舉辦三天兩夜的營隊。行前,與學生選定當年度閱讀主題書目,藉課後讀書會、演講、主題式探索等,共同設計教案,透過繪本共讀或大地遊戲,引領孩子思索討論當前重要議題,近年他們選讀的書目包括顧玉玲《回家》、吳晟《守護母親之河:筆記濁水溪》等。這些學生皆為自願參與,成果出色,遠遠超出她的預期,幾年下來,看著小學高年級生步入高中,一路陪伴孩子長成,心中滋味萬千。

課堂之外,陳育萱(右三)也帶學生走讀環境、到偏鄉為弱勢孩童辦營隊。(陳育萱提供)

從事偏鄉服務的過程中,讓陳育萱窺見許多出自弱勢家庭的孩子,雖說短暫相處並不能看到真實全貌,但經由推敲或探詢,大抵能知悉一二。「他們的真實故事因牽涉隱私,我也不敢寫到小說裡,但對於他們的處境有一些想像,因而啟發了我的創作。」在寫作上,陳育萱嚴守倫理,但隨著這些人物樣態滑入她的敏銳觀察中,她小說世界裡的現實也豐盈起來。

書寫南方,陳育萱一方面仰仗多年積累的生活感,另一方面則是藉由追蹤氣爆、環境公害等重大系列報導去協助建構想像世界。「一開始設定這些背景和人物,主要是覺得他們值得被標記在我的南方經驗裡面,我希望盡可能多層次呈現我在南方看到的東西。小說人物我好像跟他們相處了滿久,在路上如果看到滿類似我要寫的人物也會觀察一下,心想怎樣比較符合他的身世和處境,我調整了非常多次,希望盡可能貼近那些族群的心境。」這些年,陳育萱心心念念的,無非是「依循小說家的倫理與責任,在場、看見、書寫」。

陳育萱(前排左三)與雄中學生們,於偏鄉閱讀推廣服務計劃的成果發表現場。(陳育萱提供)

長年執教於高中的陳育萱,竟頗為抗拒書寫校園,希望筆下故事距離她的日常生活遠一些。然而,翻開《南方從來不下雪》,小說主角不乏學生族群或青少年,譬如〈明天我們去看海〉中活靈活現的大學生簡秦偉,充分展現出她對這個年齡層的熟悉度。

「關於學生族群或青少年,我認為他們是人的一生中變化最大的時刻。也有可能不是當下,而是埋伏了一個變化的契機。青少年的認同,往往集合了對未來極不確定的因子,這種情感表現帶有破壞與重生的力量。我的小說中處理他們的處境,因為除了自己的成長過程,日常也經常會面對形形色色青少年,其樣貌殊異,卻又有那年紀共通的衝擊性,我覺得很迷人。」陳育萱剖析。

歸位:以家鄉作為目的地

三年前,自覺與南方十分契合的陳育萱再度上路,這次,她的目的地是家鄉。沒有遠大輝煌的理由,只是那麼一瞬電光火石,一個單純的念頭冒出:好像該回家了。《南方從來不下雪》第一部短篇題為〈歸位〉,似乎巧妙呼應著陳育萱的動向——她知道萬事萬物都有其相對位置,而很多事最後都會慢慢歸位——小說主角張世祺歷經成長後有了此番感悟。至於陳育萱,返回彰化之後,她結識了一批返鄉青年,共同參與地方創生事務,包括從事田野調查、創辦地方誌《炯話郎》,多年來與故鄉土地的疏遠,正一步一步拉近。

幾位彰化返鄉青年共同創辦了地方誌《炯話郎》,圖為試刊號。(陳育萱提供)

回鄉之後,陳育萱明顯感受到中南部的差異,周遭一如十多年來印象中的彰化,毫無改變,但內心對於重新在此生活卻感到更加陌生了。正好,一群返鄉青年各自找尋資源,有些從賴和文教基金會,有些輾轉認識文史研究者,就此開啟認識家鄉的線索。

「如果,當我回鄉時,發現彰化已經和這十年來的高雄這般改變甚大的話,或許我就直接享受著城市進步的紅利,而不見得這麼迫切想了解家鄉了。我的動力之中是帶著一份焦慮與失落吧,覺得非常可惜,為什麼當前的彰化是這麼缺少故事,也缺少人們對它的認識呢?為什麼公部門這麼多年以來,軟體硬體都沒有盡力呢?偏偏這麼『不美』的地方,是我的家鄉。」於是,辦雜誌成為一種理解家鄉的方式。她與諸位返鄉青年自費出版《炯話郎》,取自「彰化人」台語之諧音,去年10月推出試刊號,預計今年暑假正式發行第一刊,「《炯話郎》雜誌從某層面來說,也是我們自己回溯家鄉歷史的田野調查,一邊研究一面做雜誌。好像非得如此,我才擁有繼續留在家鄉的重大理由。」

陳育萱為《炯話郎》採訪同樣出身彰化的音樂人林強。第一期《炯話郎》將於8月份正式發行。(陳育萱提供)

陳育萱在《南方從來不下雪》書末與青年小說家連明偉的對談中言及:「這些年來創作之路對我而言逐漸變成思量如何呈現個人投射世界的方式。」她手中擎著探照燈,向外投射,也接收四面八方紛紛而至的光影,她藉著創作詮釋照向世界之後所見所聞,滿是對人的關懷,以及之於土地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