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曲子像是服藥,不創作會死。創作過程可以作為我抒發情緒的管道,放入開心但也丟進負面能量,所以通常作品常趨向灰暗色調。每當創作完,生活就會比較開心些。」作曲家羅芳偉說道。從小個性敏感的他,在父母教導影響下,對於生活周遭注入關懷、並以同理心角度觀看社會事件本身,產生共感的同時,內心許多想法與情緒開始轉動,而「感受」對於作曲者來講,為激起創作動機的催化劑。
仔細品嘗羅芳偉的音樂作品,可觀察到器樂、人聲或是電子音樂等聲音媒材從他縝密架構中,摸索出聲音其來有自的脈絡走向與變形。東方音樂寫作存有難以抹滅的單向線性之感,透過他對於泛音色澤的提煉,加上多重織度相互交錯為音樂消長、水墨式層層暈染構圖,色彩調性強烈得得以讓聽覺附加視覺想像。
從後調、頻譜,到聲響實驗
因從小不是念音樂班,羅芳偉就讀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期間,則成為他接觸各藝術領域的關鍵期。而創作概念的養成,則是大量研究國內外音樂作品、且不斷探索未知,從調性音樂書寫、到後調性的嘗試,一直到大三才寫出非調性作品。他的第一首絃樂四重奏產出後,受到演奏者抱怨,被貼上寫得太難或不好聽的標籤,在種種壓迫與挫折下,與現實妥協的他,轉以後調性作品為基調,聲部多以線性長音組織而成,刻意將音色放置於音高結構中處理,故整體音響在在顯得壓抑且沉重。
北藝大研究所階段,他的寫作風格開始滲入頻譜音樂(Spectralism)1概念,構築聲音世界的出發點與架構開始轉變,開始專注聲音本質、音與音之間的關聯性,例如:利用頻譜概念的泛音列2做出海的聲響;他發現音的共鳴集結才是決定聲音形體的本質。近期,他進行各種器樂泛音的音色分析,這些聲音合在一起時可能無法分辨,但透過頻譜可以拉出泛音,而透過電腦音樂的輔助下,他開始思考如何將音色堆疊,並實驗讓音點暈開成為一種聲響,而這個聲響到那個聲響間,透過電腦將一秒的音高拉長到十秒等實驗,這過程都提醒著他以不同角度觀察聲音各面向的漸變過程。
於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攻讀博士學位期間,除了多了同儕可以彼此互相交流外,他更想學習電子音樂領域。音樂學院作曲師資一半來自哥倫比亞大學學派、另一半則為布蘭戴斯大學,兩派風格非常不同,他的主修老師為布蘭戴斯學派,以各種藝術創作為案例來激發學生思考。當時羅芳偉遇到其他亞洲作曲家在創作風格上皆會面臨到的文化衝擊,特別是東西方二元創作觀點中,文化對於音樂織度構成之差異,例如東方音樂作品以單線性導向,雖然作曲家刻意讓單線特質模糊,且作品最終採多線織度結構呈現,但因為從小到大所沉浸的文化環境、音樂教育養成早已注入國家符號,音樂句法構築的本身隨著民族語言脈絡被潛移默化具個人性。當他明白了文化背後的獨特性後,決定放手寫作,將「自己」寫入音樂中,並大膽實驗樂器的各種發聲方式、演奏技法等,織入許多聲響細節構成音樂紋理,他也花很多時間與演奏者工作,反覆討論演奏上的可行性,其創作風格在此階段已具體成型且穩健發展。
捕捉虛實交錯聲景 繪製強烈色調音響
2018年,當羅芳偉攻讀博士學位的最後階段,常在音樂創作、教學、論文與經濟等現實壓力中掙扎,在輕微精神耗弱下,創作了《無眠者之夢》(Nocturne for Insomniacs)這個包含長笛、單簧管、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鋼琴與擊樂創作的七重奏室內樂作品。此作品以聲音描繪因失眠而產生的幻聽,也嘗試捕捉人在清醒與夢境之間掙扎時所聽見的扭曲聲響,縱橫之間的介面皆有建構主軸,包括在短暫樂句間徘徊著清楚與模糊的縱向和聲、時而持續又時而停滯的橫向聽覺時間。3有關此曲的寫作技法,則藉著頻譜音樂概念汲取多道泛音高彩度音色來建立其和聲結構;中段由極簡音樂(Minimalism)漸變與消逝作為穿插,聲響背景則由支聲複音(Heterophony)4交織而成。作品中,羅芳偉引用了似梅湘(Olivier Messiaen)作品《時間終了》中的兩個小節,暗喻曲中表現停滯的時間觀。他嘗試混合使用音樂技法去表達簡樸的創作意念,並以「虛」為本體、「實」為背景佈局座標,以此觀念作為探索自身音樂語彙的研究之一。5
同年創作的一部寫給絃樂四重奏的作品《七夜》(Seven Nights of Loneliness),則是以2012年的作品《沉默之丘》(Silent Hills—for string quartet)作為草稿發展,一直到博士班畢業時才完成。作品由七個樂章組成,以不同聲響質地但彼此具關聯性地敘事著七個夜晚,在敘利亞戰爭中受難孩童的暗夜孤寂無助之感。為表現出此情境,羅芳偉刻意反其道而行,壓抑著美麗音色,為的是使整體聽覺質感呈現黑白調性,他刪去器樂聲響中的彩度,聚焦灰黑、靜態素描感,美麗泛音都被刻意壓制,呈現一種水墨般音色質地。織度方面,則透過聲響堆疊、延展特殊音色去模擬背景音,例如演出者的口哨聲、小提琴拉弦時模擬出風聲效果、或是以壓弓於琴橋後方的方式產生高音頻撕裂聲響。所有樂器沒有音高,皆以滑音方式表現,匯聚了噪音、氣聲,得以展現樂曲中的陰暗感。
音樂創作如同揣摩劇本角色敘事
寫曲子其實就是創造新的敘事語彙,羅芳偉回想起從前碩士階段,覺得創作為一種編劇的過程。邁入博士班第一年,開始發現自己像個導演,透析了劇本後還要實際演練劇情的脈絡細節,當2016年自巴黎田調後,反而覺得構思音樂的過程必須像個演員,時時涉入多重角色與其對應的脈絡關係。從一開始創想意念的成立,到決定樂器編制組合便代表著場景視覺構圖,想描寫的狀態或事件則得將自身置入假設情境,各樂器聲部就代表著以演員視角去臨摹彼此狀態等等對位思考。他覺得,腦中置入角色並多重轉換對創作過程是有負擔的,因必須持續保持細微敏感狀態,才能夠進入該角色情緒,尤其大部分作品基調較為負面,進去角色後才發現抽離的困難,目前的他在這樣的思考模式中已漸漸取得平衡。羅芳偉對於音樂創作上嚴謹縝密的自我要求,不外乎就是想把音樂寫好,無形之中也實踐了他對於聲音追求的美學觀,創造出具獨特性的音樂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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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國人作曲專題:羅芳偉
註1|頻譜音樂(Spectralism):聲音三構成要素為音品、頻率與響度。其中音品可為聲音質感或色彩,若藉助儀器分析,將可將聲音還原至基本物理性質起點來觀察聲音頻率幅度與聲域,藉以區辨出基音與泛音,並透過這些細微泛音音色的重組與安排,調整整體聲響的色彩轉變,模糊原本聲音的質感,也重新思考構成聲音的本質。頻譜音樂代表作曲家為法國格里賽(Gérard Grisey)。
註2|泛音列:又指泛音,其原理來自發聲體基音振動,透過儀器可分析泛音結構,其聲音頻率為基音頻率整數倍的一系列聲音。
註3|羅芳偉,《無眠者之夢》成果摘要,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2020.12瀏覽。
註4|支聲複音 (Heterophony):即直線音樂結構經由不同樂器演奏同一條旋律線時,過程中加以應用變化、以裝飾奏演奏而成的立體織度連結。
註5|同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