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動畫導演謝文明本人親切爽朗，聊起動畫時充滿熱情、眼神閃閃發亮，作品卻與創作者形象完全不同。謝文明的動畫一幕幕宛如成人童話驚世寓言，幽闇深淵裡緩緩伸出鮮豔勾人的奇花異果；故事風格大膽詭譎，充滿奇情異色、愛慾橫陳、哀豔悱惻，劇情峰迴路轉、高潮迭起，帶有經典恐怖電影的節奏和神采，與台灣動畫以往常見的老少咸宜溫情可愛風格截然迥異，為台灣動畫創作開闢出一條新的風格蹊徑。曾有影展策展人形容他的新作《夜車》像《玫瑰瞳鈴眼》，該作品在金馬影展放映時也有觀眾表示聯想起《絕命終結站》，這些反應都令他莞爾。《夜車》去年榮獲金馬獎最佳動畫短片殊榮，近日再於克羅埃西亞的薩格勒布動畫影展（Animafest Zagreb，世界四大動畫影展之一）擒下短片類首獎，獲得角逐明年奧斯卡金像獎之資格。

回顧謝文明的創作歷程，就讀南藝大音像動畫研究所時期他完成短片作品《享樂花園》，致敬自己最喜歡的畫作：荷蘭畫家耶羅尼米斯．波希（Hieronymus Bosch）知名的三聯畫作《人間樂園》（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謝文明以東方符號與元素詮釋出縱慾歡愉的極樂畫面，他透露本片創作過程極具實驗性，盡情自由發揮，玩得非常愉快。或許可以說，《人間樂園》畫作中描繪的天堂、人間、地獄情景，三界之間容下世上所有極致滿盈的愛慾痴癲狂，深沉苦痛的罪與罰，都是他日後作品一再探索迴返的核心主題。

他的下一部作品《肉蛾天》則在畢業前創作，當時的謝文明意識到自己的動畫之路未來渺茫，現實壓力步步迫近，毅然決然反轉前作的歡愉快意，挑戰做一部極度黑暗的作品，他笑說：「當時我其實是想未來可能不會再做動畫了，不管怎樣可能就是最後一部了，既然是最後一部，一定要卯足全力做到最極致。」即使過於黑暗風格，太過恐怖可能不會受歡迎，但他仍然堅持己見完成該作品。

《肉蛾天》靈感源自清代小說《閱微草堂筆記》中的短篇故事〈菜人〉，描述明朝崇禎末年鬧飢荒人吃人的亂世奇景，故事主角因為救了一位即將被當作食物吃掉的「菜人」，而得到家族延續三代的福報，透露出些許人性光輝和希望；然而《肉蛾天》中世道日衰，片中女主角阿蛾的生命困境沒有出口，最終還走向人倫悲劇結局，達到謝文明所期望的黑暗的「最極致」。謝文明在本片以炭筆素描手法呈現，因為希望寫實呈現肉塊的血色肌理，他每天去肉攤畫素描認真研究，後來精神壓力太大一度近乎崩潰開始吃素。如此賣力的創作最終也有了回報，《肉蛾天》接連獲選韓國釜山影展、日本廣島國際動畫影展等，在國際影壇間嶄露頭角，也讓謝文明有了勇氣繼續在動畫之路上邁進。現在回頭再看《肉蛾天》，謝文明自己說：「其實還滿佩服自己當時的勇氣，最近我重新轉檔製作DCP（數位放映素材），再看當時一些細節和想法，其實還是不錯。」

因為前作太黑暗，謝文明勇於再次顛覆自己，於是有了《禮物》這一部讓他創作過程又非常開心的作品。《禮物》敘述某日港都夜雨傾盆，被耽擱了行程的男子不得不寄宿旅社，遇見謎樣女子主動投懷送抱，男子禮貌性藉故婉拒，隔天一大早起身離開，事情卻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謝文明透露《禮物》的背景故事：「片中場景孔雀大旅社的老闆很疼他女兒，因為他們家姓孔，所以叫她孔雀。他只有這個女兒所以過度保護她，甚至幾乎像把她囚禁在他們家的旅館裡，老闆還覺得孔雀生病了。孔雀想要掙脫，於是愛上來住旅社的每一個男人，想要得到他們的愛情。」

謝文明自己是這樣描述《禮物》的故事：「我其實是想要做一個偏執狂的故事，一位是宗教偏執狂（男子），另一位是愛情偏執狂（孔雀），當兩個人相遇碰撞時，宗教偏執狂膽怯了，他給了愛情偏執狂一個十字架，以為從此了結，沒想到愛情偏執狂並不這麼認為，繼續信以為真。」孔雀的角色設定帶有某種命定性的悲劇色彩，她為愛癡狂瘋癲，正如同她以動物為名，她對愛帶有動物本能的衝動和激進，最終傷痕累累。

謝文明除了創作自己的作品，也和其他創作者合作，例如在紀錄片中製作動畫片段，再現檔案資料影像無法企及之情境畫面。他與導演楊力州2011年合作「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中關於作家林海音的紀錄片《兩地》，在片中以「剪紙動畫」的方式讓中國水彩大師關維興筆下的「英子」（林海音自傳體小說《城南舊事》中的主角）動了起來。謝文明在關於本片的訪問中提到「解構形體」之創作方法，他說自己「解構她的形體：手、肢體、裙子、衣服、頭，再拼湊起來，讓她變成一個可以操縱的紙偶。」

在《肉蛾天》中，主角阿蛾從頭到尾僅有一個張嘴的表情，悲苦荒謬卻符合故事設定，謝文明透露其實是因為一人獨自創作，時間精力皆有限才出此決定。到了《禮物》謝文明挑戰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變化，他同樣是將人物的細節切割，再讓角色動起來。聊起創作方法，他解釋：「我只知道要做動畫，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在有限的時間內有效率地製作，剪紙動畫就是最容易上手的；雖然有人會說剪紙動畫效果比較不好，不過如果是傳統動畫，會需要逐張逐張去畫，每一張都要動起來的話，可能沒辦法上色得很漂亮，那會是另外一個大工程；而剪紙動畫，我可以把每個物件畫得很漂亮，剪紙動畫和電影一樣每秒24格，但是我可以用調動作的方式，就像是架起一個骨架，（微調細節）它就動起來了。剪紙動畫就像是解構一樣，我必須先把它（物件、人物）拆出來，如果你拆得越細，動作也會越細，尤其是表情。」

謝文明是美術科班畢業，為了研習繪畫也研究過解剖學。他的畫筆或許就像是一把鋒利的肢解刀，一刀一刀剖開人物的肢體血肉肌理，再細心將他們重新拼裝組架（或再度解構），在他的異色動畫世界裡，一個個賦予靈魂生命，也被賦予意志、被賦予主體性，行動了起來。

謝文明就讀北藝大美術系期間常旁聽電影所課程，例如李道明老師的課就聽了兩學期，而他也是在李老師課堂上看到日本偶動畫大師川本喜八郎的作品，深深啟發他對動畫創作的興趣：川本喜八郎的作品《道成寺》即為《禮物》的靈感來源，《詩人的生涯》的炭筆表現手法則影響了《肉蛾天》。動畫之外，謝文明也深受經典電影的啟迪薰陶，他喜歡妖氣沖天的日本奇才導演寺山修司，緊張大師希區考克，波蘭斯基的《失嬰記》，經典的《沉默的羔羊》、《鬼娃恰吉》等，他更透露《夜車》中的平行剪輯方式靈感即來自《沉默的羔羊》，這些影響和養分都說明了謝文明的作品為什麼總是電影感十足，說明了他內化的蒙太奇概念，總是引人入勝。

和電影導演楊凡合作《繼園臺七號》，讓謝文明又一次和電影有了交會的經驗。因為《繼園臺七號》他放下當時進行到一半的《夜車》，展開為期四年的大製作。楊凡對於影像美學有獨到的思考方式，讓謝文明學習許多：「楊導是攝影師出身，常會跟我說這一場戲應該用什麼型號的攝影機、要換幾厘米的鏡頭，我其實不熟攝影機，但我可以暸解他的意思，就畫給楊導看，用草圖來溝通。」而他最受啟發的，其實是楊凡講解的人物表演，例如《繼園臺七號》中張艾嘉獻聲的角色虞太太：「片中有一段她在想事情分心，桌上有一杯茶拿起來要喝，在雙手之間搓一搓，又猶豫沒有要喝，放下來，動畫我還沒能想過能如此細膩的表演，但是劇情片就會這樣想。」

謝文明和楊凡合作後即變成師徒關係，當他回頭接續動工擱置多時的《夜車》，他說：「做過《繼園臺七號》，我其實想把長片的架構和思維放到這個20分鐘的短片裡，但是我覺得自己沒有成功，於是又找楊凡導演諮詢。」之後謝文明把許多先前完成的部分砍掉重練，也嘗試將人物表演做得更細緻，譬如片中角色在片尾一場關鍵的戲中，因為費盡力氣而氣若游絲，喘息中語氣斷續，卻又帶著堅決勇敢，這些細微之處都是他在人物表演刻劃上的精進。

謝文明說自己作品中的每一個角色，他全部都要親身演過一遍，才有辦法畫出情境與細節，如《禮物》中男子睜眼看見孔雀躺在身上投懷送抱，驚嚇地站起來抱住胸口；或像是《夜車》裡資深演員陳淑芳配音的貴婦，氣勢凌人把手舉起來指責小偷的動作，這些都是他在腦海中先想像過的情境和動作。或許換句話說，謝文明在自己創造的所有異色世界中全都活過了一遍，穿梭於好幾段生命經歷，在好幾種人格和設定之間轉換；作者本人在其創作世界中發揮了一定程度的展演性，提升了作品的豐富層次與完成度，正是他的動畫作品如此令人沉醉信服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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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中國際動畫影展
本屆臺中國際動畫影展（TIAF）即將放映謝文明動畫作品回顧專題，最新消息請鎖定該影展官方網站。

國藝會補助成果檔案庫
夜車動畫短片製作案（2014）

本文作者｜許耀文
倫敦電影學院電影策展碩士，2020年獲選柏林影展新銳營，台灣動態影像策展團體「另一種影像記事」創始人。多年實踐投入電影策展、書寫、企劃行銷等相關工作，關注動態影像在不同形式、場域與產業間的流動與變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