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一座島，你會怎麼形容？
藍藍的天？鹹鹹的海水？還是發燙的日照？

在北極星之北，東海之南
一座寂寞的小島寂寞著
在海峽的傷痕的前方
在鄉愁的東方

──謝昭華《東引燈塔行》節錄

謝昭華詩中描寫的那群小島，靜靜躺在一座巨大島嶼的西北方，和一片古老地表的東南方。風雨飄搖的年代裡，巨大島嶼上的人們習慣用鏗鏘的語氣，熱血沸騰地稱呼這群小島是民主的最「前線」，但小島上安居的人們，卻怎麼也想不透，自己的家土怎麼在轉眼間就變成了「前線」？對小島的居民來說，「前線」的包袱太過龐然，可不可以讓「家」就只是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他們想著盼著，一晃眼四十年過去了，藍天白雲大海依舊，但卻迎來了巨大島嶼上的人們的另一種美麗的想望：「灑落在閩江口外的一串珍珠」。

然而，無論時間如何更迭、名字如何變換，這裡依然是國之北疆，這裡依然是林默娘最後歇息的地方，依然是神話之鳥再現蹤跡的淨土，也是一個又一個年輕生命前仆後繼奔赴的島嶼。

二十歲那年，帶著青春與愛情，你趴伏在船舷的圍欄旁，看著一波波白浪襲上船身後褪去，看著入夜後的基隆港岸邊燈火點點，如何伴隨著海風在相機裡畫出一道又一道光影，也聽著海風如何把船鳴聲緩緩地送往後方的陸地。

陸地漸漸遠了，柴油的氣味領著你們跨越日出，登上東引。一座巨型魚雕孤伶伶地對著天空張嘴、聳立在港邊迎接旅人，盛夏炙熱的烈陽燒灼著島上的每一寸土地，你們騎車逡巡島上的每一處角落，在一線天的狹促中捕捉天空的顏色、在燕秀潮音的浪聲中想像燕鳥歸巢的壯闊、在金黃夕陽爬上東湧燈塔的白色矮牆時，憶起謝昭華的《東引燈塔行》：

一座白色的英格蘭的燈塔
佇立在
一座中國的寂寞小島上

來自亞得里亞海的他當然不懂小島的寂寞，你望著崖邊燈塔的步道，像是一條柔軟的白絲巾一路朝湛藍的海徐徐奔去，你恍然想起柯錫杰的作品，發現眼前即景可能是你一生中最接近維納斯的時候了，¹那種絕對的藍與白，美的讓人心醉。但後來的後來，維納斯轉身離開，而你也忘了時間流轉，只清楚地記得後照鏡裡的他，在你身後，如何瞇著雙眼、張開雙手逆著海風，彷彿你們就要開始飛翔。

那年的你們，攜手走進愛琴海的純粹色譜與氣味中，走過坑道，走過酒窖，走過灘堡，走過據點，走過崗哨，走過每一處戰時的動人記號，你很難想像，一座島嶼，究竟乘載了多少年輕人的孤寂歲月？直到三年後，你以一個戰士的身分，再次踏上這片群島、直到你在詩人白靈的《攔》讀到：

攔　是好的
攔住時間　攔住空曠

誰會在轉彎處
站成一盞孤寂　攔你

你才真正瞭解：是啊，在寂寞得只有星星陪伴的夜晚裡，誰會把你攔下？你只有自己了，什麼愛情什麼友情什麼親情，全都躲在海峽的那一端鞭長莫及；你只有自己了，一個人頂著鋼盔、拿著步槍、穿著軍靴，映照著銀色的月光偷偷地要自己勇敢。以前，當你們談論孤寂，談的是城市裡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但在一座近無光害的島上，所謂的孤寂，卻是你與整片銀河的靠近。於是，每一個戰士，都用青春，在你看不到的海角，站成了一座座太空站，學習用自己的頻率跟自己對話，用自己的頻率跟宇宙對話。

在你居住的那個小島東莒，跟北竿芹壁很像，也窩藏著全馬祖保存最完整的閩東建築群「大埔聚落」，但一棟棟的「一顆印」（石屋）皆已人去樓空，就如《雷盟弟的戰地童年》所形容的，魚源逐漸枯竭，漁人豐收的榮景不再，懷抱著新生的希望，一批一批的馬祖人遠赴台灣本島打拼生活，但無論世事如何變化，在所有討海人的心裡，「家鄉永遠有一片海在那裡，那艘船正默默等待主人的歸來……」。這麼多年來，大埔聚落只剩下一戶年邁的夫婦仍終年放養著雞鵝，隨手開窗便迎來一片海，俯瞰一整片灣澳的波浪盪漾，你無法聽懂福州話，只能牙牙學語親暱地喊依公、依嬤²，依公依嬤話說的不多，但眼神淡定，他們的背影滿溢著平靜生活的小小確幸。

白髮是歲月的浪花
翻滾在阿嬤的山頂

──白靈《浪花》

你花了一整個下午遊走石屋左右，依稀聽見石屋縫隙間時光的呢喃，想起在北竿芹壁讀見的精神標語「爭取最後勝利」，你不禁啞然失笑，在戰爭裡，沒有一方能全身而退，不是慘輸、就是慘贏，

石牆上的標語
爛熟的讓人心酸
皺眉

──歐陽柏燕《芹壁˙思想者的午後》節錄

浪花終會退去，石牆上的字句也終會風化，而你也將會離開，終有一天。

你記憶裡的東莒，海是淡淡的碧綠的海，夏天可以看到一家大小捲起褲管，踏入廣闊的福正海灘潮間帶挖起花蛤，一網一網的帶走海洋的饋贈，成為旅人餐桌上一盤盤香味四溢的美好佳餚。

你也記得，春夏交替的季節裡，棉花糖般的白色濃霧總會團團將你包圍，靜謐無聲的黑夜總會亮成白晝，你記得，你的睫毛也總會攔下許多霧露，凝成一粒粒水珠滴滴答答沿著下顎墜落槍柄，當白霧越來越濃，視線越來越模糊，你感到胸口一陣陣輕微的顫抖，你很清楚，你並不是害怕夜半摸哨的水鬼，你只是有了鄉愁，你只是，想家了。

在那段不知為何而戰的日子裡，你把這些經歷想像成一段生命的奇幻旅程，試著慢慢溫習舊的回憶，慢慢寫下新的感動。你從來不知道你會如此眷戀這些島嶼，你一路從東引，東莒，西莒，北竿，最後抵達南竿。旅途中，你遇見愛琴海的維納斯，你品嚐彈牙的海鮮魚麵與馬祖漢堡³，你迷失在石屋聚落的時光巷弄，你迷醉在老酒的沉香中，你依偎在廟宇的封火山牆旁望著夕陽墜海。你知道，這些記憶，不是唯一，可以是你的故事，也可以是所有人的故事。

時間最會的就是吹
吹大，吹長
吹有，吹無

 

八風卻吹不動你
心頭壓住的　想

 

──白靈《吹》

這也許是一個你讀過就忘的故事，這也許是一個你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但從現在開始，你或許會開始記得，對某些人來說，無論他們在哪，馬祖，一直都是壓在心上的那種「想」。

【後記】
聽說，小說家伊格言曾在《噬夢人》裡提到的藍孩子（俗稱的藍眼淚），一種棲息在海岸邊綻放藍色螢光的生物，真的在馬祖海岸線現身了，不知道你準備好跟筆者一起卡蹓馬祖了嗎？⁴

【馬祖二三事】
1.馬祖主要可分為四鄉五島（四鄉：南竿鄉、北竿鄉、東引鄉與莒光鄉，五島：南竿、北竿、東引、西莒與東莒），共計三十六個大小島嶼、礁嶼組成，面積28.8平方公里，現居民人口約9千9百多人，居民語言多為福州話（閩東語系）。
2.1992年馬祖地區解除戰地政務，1994年開放觀光，1999年成立馬祖國家風景區，2000年世界瀕臨絕種的黑嘴端鳳頭燕鷗現蹤馬祖，生態觀光漸顯重要與風行。
3.馬祖國家風景區資訊網：http://www.matsu-nsa.gov.tw/User/Main.aspx?l=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