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旅行,我想蘭嶼更適合生活。
踏上小島之前,「蘭嶼」是旅遊書上一張張湛藍的圖片,是丁字褲和拼板舟的異鄉景致,是新聞上反核的怒吼聲,是書中一篇篇由大海信仰與惡靈禁忌交織的故事,是隔著巴士海峽的遙遠想像。
身在四面環海的島國,在城市裡生活的我們其實離海洋很遙遠,我們渴望海洋,看海踏浪是青春的印記,各類海上活動是充滿陽光的夏天回憶,但海洋終究只是我們暫時逃離塵囂的一片風景。
在島國右方的小島「蘭嶼」雖然隸屬台灣,卻有著與他們稱之「大島」的台灣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與步調,交通運輸發達前,住在小島上的達悟(雅美)1民族靠著捕魚及種植地瓜芋頭過活,至今也有不少長輩選擇傳統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
不若城市的疏離,島上三千多居民很容易就攀親帶故,走在路上三五步就是熟悉的面孔,而達悟(雅美)尊敬長輩、長幼有序的美德依然深植年輕一輩心中,形成無形的社會力量,維持著純樸的秩序。村莊男丁集體出海捕魚的傳統至今依然留存,而不論製作拼板舟、到山上接水源都需要彼此互相合作,也讓各村依舊維持緊密的向心力。
在過去,海洋是蘭嶼人無盡的寶藏與老師,但當「現代化、全球化、科技化」乘著海風登陸小島,海又成了無垠的巨大鴻溝,在網路發達以前,當海人漂洋到大島讀書工作,從小徜徉在大海與山林的知識與生活技能成了心中壓抑的天性,都市叢林的生活是另一片幽森海域,淹沒了達悟民族的自信,留在工作機會多的大島或是順著潮汐脈動回鄉,成了每個離鄉海人和夏曼˙藍波安在《冷海情深》書中自剖的掙扎──八零年代後期,夏曼.藍波安離開了台北,返鄉背起傳承海洋文化的使命,在小島觀光尚未興盛,越來越多的親友離鄉前往大島謀生的年代,那是一條漫長而孤獨的道路呀!除了需抵抗現實的壓力與妻兒對於溫飽殷切的期盼,更需面對自身對於傳統文化知識的流失,然而海洋的一切又是他與父執輩們親近的共同情感通道,讓他得以卸下漢化的汙名,找回海人的尊嚴。
而我,在城市裡工作一段時間後,對於生活的原貌漸漸浮現了許多疑問,在都會生活的人們遵循著同樣的模式打卡上下班,每月領薪水換取食物及必需品和偶爾犒賞自己的奢侈品,一切所需都來自消費行為,生活成了存摺數字與標價數字間的交換,「自然」慢慢退為我們畫分區塊保育的對象,即使登山下海親近自然也只是閒暇的活動,然而最初倚山靠海用雙手以最直接的方式從自然中獲取每日所需的生活又是什麼風貌呢?
於是我來到了蘭嶼,這座被海洋擁抱山巒縱貫其中的小島,想知道島上住民如何敬仰大海傍海維生,在橫掃全球的資本浪潮中如何傳承自己的文化呢?
夏天,小島的旺季,一波波遊客湧入,呼嘯而過的機車為島上六個村莊帶來未來一年的收入,缺乏工作機會的小島保有絕美的礁岸與海底景致,近六、七年浮潛、潛水、拼板舟等水上活動開始在島上興起,一間間民宿與也讓年輕一輩漸漸回流,在已被現代化建築與觀光產業覆蓋的村莊,我試圖追尋著從《冷海情深》、《老海人》、《追浪的老人》等書所獲得的島嶼印象,希望跨越過文字體會他們對海洋濃烈的深情,走在村莊裡,書中常見的地名與人物漸漸現身,那些書裡海人對海象、對天氣變化的敏銳知覺化成了生活中真實的一部分,捕撈飛魚時節的信仰、海人自豪的潛水打魚技術成了村裡隨處可見的漁獲與牆上令人欽慕的大魚拓印,海底世界依舊是達悟男人樂道不疲的共同迷戀。
但隨著旅遊業興起,他們的朋友──海洋也漸漸化為另一種「寶藏」,原是供給自足的生活技能與海洋山林共生的知識、文化信仰也逐漸轉變成現今小島謀生的方式,那些前輩作家曾面對在回鄉傍海過著樸實的日子或壓抑對大海的渴望留在大島討生活的抉擇,在時代齒輪滾動中也移轉到年輕的回鄉海人身上,面對生活的現實與從小生長如今漸受破壞的自然環境,成了年輕海人須面對的另一種掙扎,也是外人無法評斷的無奈。坐在夏曼.藍波安《老海人》書中人物鎮日面海飲酒的涼台上,旁邊酒氣醺然的老伯趴在欄杆上喃喃,試圖與遊客搭上話,「可以不用理他,發酒瘋」一旁當地的馬然(叔叔)2輕輕的說,我猜想他是安洛米恩3、達卡安4,還是洛馬比克5的原型呢?不管是誰,他們都是在社會變遷的齒輪上被卡住的一群,但也許他們擁有這片海洋就足夠了吧?希望這片海洋永遠美麗,我在心中默默祝福。
物資缺乏的小島,仰賴著貨船越過巴士海峽輸送食物與生活所需,只要夏季颱風盛行或冬天颳起東北季風,停船一兩個禮拜是常有的事,對於生活所需短缺的不便,小島居民習以為常的淡然以對,而颱風過後的停水停電更是夏天生活的一部分,易受天氣影響而失去秩序的小島生活,摘去現代社會一切只消金錢數字即可解決問題的假象,經歷過幾次颱風過後物資和食材短缺的不便後,我也逐漸明白生活的真實面貌,都市便利的生活機能像巨大的膜,保護我們維持「正常」的生活秩序,行銷廣告刺激我們的慾望,架構了我們對「更美好生活」的幻想,於是我們在渴望與需求中徘徊,是小島教會了我誠實面對自己,當望著電視裡的廣告,那些在島上所觸不及的新產品和食物時,我突然發現其實「沒有那些東西」也活得好好的!
如果說藝術讓我們誠實的面對自己,我想島嶼生活是另一門藝術。在都市裡的我們學習將自己從繁忙的生活中抽離,享受放空的美好片刻,然而脫離過去生活貫常運行的軌道,過了初到異地旅行的新鮮感,小島生活中過多的「無所事事」竟成了一種恐懼,於是,在這環海而滿是涼台的小島我開始學習面海以度過那些空白的片刻,面對大海的時候,思緒總來不及思考,一切煩心的瞬間就被海風吹散了。在海浪的起落聲中,讓人慢慢卸下在城市裡的目標與職稱,如同《老海人》中自傲的身為「優質神經病」的安洛米恩,不也只是不向現實妥協的無產階級,專心自在的做自己。時間,在這小島似乎也有了別的意義,那些過去由時針分針所拼湊的時間感,漸漸被變化無窮的的天色取代,在這裡月份不只是溫度的轉變,更是魚獲農作與風向星斗的更替,是身體知覺的變化,比起旅行,我想蘭嶼是更適合生活的,在大海面前漸漸回到生命的根本,只需安靜平實的做自己。
註1|達悟(雅美)族原是菲律賓北方的巴丹島上的一支,後為日本人所命名「雅美」。民國84年,旅台的達悟青年成立「達悟同鄉會」希冀正名「雅美」為「達悟」(族語人的意思),而後雅美族正式正名為「達悟」,但到底該稱自己為「雅美」或「達悟」族,至今仍有不少異議。
註2|馬然,族語叔叔的意思。
註3|安洛米恩,《老海人》書中人物,夏曼˙藍波安的表弟,擁有著觀測天候的能力,但不適應現代社會生活的他,選擇望著海洋遊走在社會邊緣,被部落的人說他是「神經病」、「不正常」的人。
註4|達卡安,《老海人》書中人物,深愛潛水,在海中找回求學時被譏「零分先生」的自信,此後甘願做個「浪子」,曾向安洛米恩學習打魚技術。
註5|洛馬比克,《老海人》書中人物,幼時資質聰穎,原夢想隨傳教員前往台灣讀書成為「知識份子」,日後培育族人,但因父親阻撓作罷,成年後在貨輪漁船上打零工,自稱「海人」,老時以洞穴為居捕捉章魚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