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表現忠信市場的魅力與獨特著實令人困擾,文字與影像的搭配恐怕都不足以詮釋,或許這正如老屋散發的迷人氣息,那麼的混雜、交錯,難以言喻,唯有用身體感官才能有所領悟。
忠信市場已經儼然成為台中地區觀光點之一,Google關鍵字搜尋可得「約有831,000項資料」,加上媒體、部落客的推波助瀾,週末假日人手一台相機,急切地獵取城市中難得一見的奇異光景。幽暗狹小的巷弄堆放著陳舊的日常雜物,身著汗衫腳踏脫鞋的阿伯迎面而來,扭開牆上黑黝黝的水龍頭,不銹鋼水槽裡嘩啦啦作響,背景襯著牆面鮮紅布置精心的古藝品店,一切彷彿中島哲也的電影,對比強烈,滴滴鮮活。忠信市場像是千層麵一般,反覆堆疊族群、職業、作息時間、生活空間、社會階層,化身濃縮迷你限量版的國家社會,原汁原味,濃郁豐厚。
位居國立臺灣美術館旁的忠信市場,是50年代建立的私人零售市場。市場宛如一棟棟迷你透天厝組合而成的小社區,臨路外觀與一般街廓無異,一樓店面有各式Cafe、小吃攤、藝品服裝店。穿過從店面與店面間的空缺,才發現別有洞天,原來在尋常不過的騎樓後面是另外一番時空光景。老舊的浪板天棚串起小巧的透天厝,遮蔽陽光與雨水的同時,也隔絕了外頭的氣息,自成一格。在美術館還是田連仟佰,台中市充滿水圳的年代,忠信市場提供了人們生活所需,據說原籍安徽,在部隊擔任文書職務的退伍軍人在此落腳後,被特聘為市場廣告傳單寫手,從肉舖開張到印刻店新服務上架,均用毛筆一字一字告知周遭村莊。
時至今日,忠信市場和所有傳統市場相同的遭遇是購物習慣與周遭地景的迅速變化。在街角便利商店買的到產地直送蔬果,網路團購品項擴及衛生紙的當下,忠信市場已被坐擁美術館的飯店式管理豪宅圍繞,失去了農村台中與供給需求,逐漸沒落,頹廢不已。市場的屋主們有的因空間狹小而搬遷,有的則習慣於此選擇留下久居,也有人迫於經濟條件無法離開。常民遷徙來去之間的空缺,有了藝文工作者的加入。
2008年,由107畫廊的邱勤榮大哥、小雨和朋友們集資共同運作的「黑白切」在五權一街這側落腳。這個每人月繳一千元,眾資承租的店面空間四坪大,純白的牆面搭配清玻璃落地窗面向馬路。每三星期換檔,沒有審查機制,供來自各地的藝術工作者無償申請展出,也讓往來行人24小時自由欣賞。負責管理Z書房的敏甄說「它像是個殘酷舞台,成敗好壞展覽者必須自行負責」。敏甄言談中的邱大哥和小雨就跟孩子一樣,據說黑白切的誕生,是三五好友在黑白切小吃店閒聊時碰撞出的想法,希望櫥窗內的展覽不受限,逛櫥窗的人們也自在,出於好玩、有趣的心態,號召親朋好友支持,而源源不絕的玩心,讓黑白切之後還有Z書房(Z Space)。
相較於黑白切,2009年開始運作的Z書房,設定上比較接近訊息交流平台,透過展覽與講座的搭配規劃,讓出入於此的創作者和觀眾彼此交換訊息。Z書房和黑白切一樣由小雨規劃打造空間,位於忠信市場內的Z書房樓高四層,空間層次分明,細膩而流暢,市場的幽暗昏黃,隨著巧妙的開窗與窗外景色相應蛻變,沿著階梯拾級而上,彷彿自井底攀上天,途經展間、書房、洗手間,最後抵達四樓潔淨明亮的交流聚會空間。穿梭在這無瑕場域的有藝文愛好者,也有家住隔壁的小朋友,還有冬日晚餐十分麻油雞的溫熱香氣,和後街兄弟吵架追逐的震天咆哮。忠信市場裡的人、事、物,在時間與空間軸向上相互交錯,一天24小時隨時都有人醒著,都有人睡著,出入成員的多元背景與生活經驗差異,在年過半百,忽暗忽明的迷你巷弄,構築出獨特的五感體驗空間。
「有時候在市場這邊工作到很晚,會聽到咄咄咄的剁肉聲。上次我凌晨左右回家,就看到兩條剖半的豬白淨淨地躺在肉攤上,肉販大哥還笑笑問我今天怎麼這麼晚」。被白亮半豬嚇得跑回家的米露是小路映画的負責人,基於對獨立製片與老空間的情感,在2009年來到了忠信市場。以推廣台灣獨立製片為重心,每年規劃三次影展,同時經營插畫經紀,目前微薄的運作收入支付租金與水電後便無餘款。念舊的米露會和對門阿姨話家常,關心隔壁身體不適的阿嬤,讓市場的孩子免費觀賞動畫演展,可惜小觀眾們嘟囔看不懂後紛紛離席,不太捧場。
原本承租排序第四的米露,以盡力保留原始空間的誠意獲得房東的青睞。「老空間教給我們很多東西,像門檻的設計其實是告訴我們進別人家的時候,要謙卑,低頭注意腳下的時候也是點頭致意」。老屋子裡俯拾皆是的空間語彙和生活哲學,是求新求變的現代設計所缺乏的元素,卻也是人際往來最需要的樸真與智慧。不擅長於自我言說的老一輩,用代代承傳的技藝與工法,透過有形的空間與用品告訴我們處事之道。而我們能夠從過往的手中接下多少,又要用何種方式告訴下一代什麼,則是有待現代人煩惱的問題。
與世隔絕的老時光讓忠信市場除了黑白切、Z書房、小路映画之外,還有各種非居住需求的租戶。若要粗糙的歸類,可稱之為各種關注藝文、電影、性別議題、古藝術、攝影、咖啡、桌上遊戲的空間,仔細探究卻又發現其中的多元與流動。從租戶本身關注的議題開始,經過空間功能與活動運作的規劃,租戶本身與其他新租戶、原生居民、參觀者,甚至是市場以外的空間與人自然產生各種不同的連結。一間間迷你小透天厝彷彿是秘密基地,在市場的保護下,不經意地替受到資本主義高度發展所屏障的多元價值找到出口。
然而,異質之間的摩擦需要彼此同理才能取得平衡,相較於孩子們自由穿梭在各種空間與自家門戶之間,肩負生活現實的大人們多半選擇保持距離。在市場生活近四十年的阿伯,口嚼檳榔說自己日日忙於整菜,準備便當店食材,剩餘的時間只夠休息。與其說住民對市場裡發生的事情不關心,不如說參與能力有限,就連生活的基本清潔需求恐怕都無暇兼顧。在新租戶出現以前,忠信市場公共環境髒亂,雜物隨處堆放,衛生堪憂,亦有都市毒瘤之稱。自黑白切開始,新租戶們不僅打點承租空間內部,連外牆、周圍巷弄也都會留意,而市場內的公共廁所亦在眾人合力下改頭換面。
空間環境改變的同時,原住民的生活也受到影響。訪客走動的增加,讓居民們失去了如自家般可以打赤膊隨意走動的小巷,必須拉下鐵捲門阻隔相機的窺視和喧嘩。面對各種程度的打擾,原生住民的態度正反皆有。深知外來角色勢必對原生環境造成影響,新租戶以尊重的心和謙卑的姿態,從日常互動到活動設計,盡量考量居民的感受,試圖兼顧好鄰居與夢想家的角色。或許這正如黑白切櫥窗外,居民阿姨眉頭微蹙,對前來採訪的我們說看不懂展覽在幹嘛,只知道聲音很大害他難以入睡,卻還是指引我們Z書房的位置,微笑點頭道晚安的自然神情。新舊交會所帶來的變化,需要每個人用敞開而真實的姿態應對。
忠信市場也和所有的老屋一樣必須與都市更新交手。在建商舉辦的公聽會上承租戶沒有發言資格,如同用都市發展的巨觀鏡觀看近年市場內的變化,似乎過於渺小,幾近不存在。以現代居住環境的標準檢視忠信市場,其反映5、60年代臺灣城鄉人口流動所展現的生活形態與空間,確實稱不上舒適優質的住家環境,而讓忠信市場呈現今日魔幻面貌的藝文工作者們,也很有默契地尊重可能發生的消失與重建。面對未知,敏甄說她難以為這段經驗表述,比較可以肯定的是心中的好奇與期待,不知道那些與藝文空間為鄰,到處串門子,被媽媽從巷口喚回家吃飯的孩子們,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如果說從黑白切開始,在忠信市場裡發生的一切,是被現代化遺忘的童貞所致,是老空間和新舊生命相遇的美好光景,或許就可以解釋老屋新生的魅力,是在日復前行的時間串流裡,為厭倦單一價值樣版的人們,展開生命故事多彩豐富的扉頁,它召喚了我們對於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想像力,發現轉化生活現實的可能。這些難以言說的經驗,唯有當我們卸下現代生活賜予的重武裝,以心底小小孩的姿態現身時,方能徜徉其中,攸然體會。
週末假日,午後晴空,不妨放隨侍在側的手機一次休假,帶著心愛的小包,用步行的距離尺度從家門開始,重新用身體探索習以為常的存在,應該會有你我皆意想不到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