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玩家張建明:不好玩不跳舞 讓身體去說話
2013
05
02
文|楊豐維
圖|張建明提供
異地起舞
舞台上飛速舞動的人群中,你很難不注意到一位東方舞者的面孔,那是來自台灣的張建明。

「微暗的舞台上,一群身穿工作服的男男女女,在一圈探照燈下彎身將雙手張開,靜止。是集中營嗎?當你還在猶疑的時候,下一秒,巨量的聲光從舞台兩側噴射進所有人的瞳孔、耳膜,咚咚咚嗒咚咚咚嗒,他們開始隨著強烈而快速的節奏重複擺動、跳躍,咚咚咚嗒咚咚咚嗒,一會兒將雙手伸向天空像是在不斷哀求,一會兒又瞬間佝僂起背不停地顫抖,表情掙扎、畏懼而扭曲,彷彿身後有一隻巨大而看不見的手緊緊追逐,也將他們緊緊掐牢,每一個音符、每一個舞動都充斥著暴烈而原始的情感。轉眼間,舞台後方的層層臺架上傳出陣陣嘶吼,迷濛的光影照出每一個框架裡的樂手,混雜著弦樂、電吉他、軍樂隊的鼓陣,每一個框架、每一具身軀都是一個小小世界,結合起來就成了一整座宇宙,一波波不斷釋放出強大的能量衝擊整座劇院,直到每一位觀者都被熱血沸騰的情緒壟罩。如果沒搞清楚,甚至或許會以為自己來欣賞的是一場跨界搖滾音樂會!」

這是《政治媽媽》(Political Mother),英國侯非胥謝克特舞團(Hofesh Shechter Company)的首齣全本(full-length)舞作,也是2012年3月,侯非胥謝克特舞團受兩廳院主辦的台灣國際藝術節之邀,首次來台表演的作品;更別提這是筆者(相信也是很多台灣的觀眾)有幸第一次親身見證侯非胥謝克特舞團,其震撼而生猛的舞蹈魅力。

儘管在侯非胥謝克特舞團《政治媽媽》中,舞作的驚人感染力常讓人目眩神迷而無法聚焦單一舞者的表現,但舞台上飛速舞動的人群中,你很難不注意到一位東方舞者的面孔,那是來自台灣的張建明。

張建明,巴黎ABBESSES劇院演出前的暖身。

不好玩 不跳舞

2007年開始旅居國外舞團的張建明,終於第一次有機會跟著國外舞團回到家鄉登台演出,「感覺很開心,很緊張,很興奮也很感動,」他說。

回想一路從小開始跳舞的歷程,張建明最關心的一件事,無論如何都離不開一個字:「玩」。張建明從國小三年級開始進入舞蹈專班學舞,第一次登台就是舞蹈專班的成果發表會,「那時是什麼感覺實在也記不太清楚了,我想那時的我應該是很興奮吧,因為能夠在台上盡情地撒野,而且還有人為我鼓掌,哈哈!」

之後,張建明就再「野」離不開舞蹈了。

張建明曾經表示:「從小就愛模仿電視中的體操動作,還因倒立踢破鄰居的毛玻璃。當時奶奶告訴他『那些動作是在跳舞』,『從此之後就是個美麗的錯誤,讓我一直想著跳舞這件事』。」1於是,他的舞蹈之旅從國小舞蹈專班開始,一路順遂進入中正高中舞蹈班及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就讀,但後來卻因為無法忍受舞蹈系的學科課程將他綁在教室裡,他只好在大一時就先休學。

張建明說,「小時候跳舞只為好動、好玩,覺得不好玩了就不想跳,覺得有點意思時才想動身體,一路上了高中也還是有的這樣的想法,我跳舞是為了玩,因此也不太會百分之百要求自己將每堂技巧課所學練到好,情緒上也起起伏伏,開心時想玩時就認真點跳,不開心時就爛泥打滾毫不在乎。」雖然如此,但張建明身邊的許多師長沒有人放棄他,在北藝大時他終於體會師長們對他的疼愛與苦心,並開始認真看待舞蹈。

就在張建明休學之際,時任雲門2藝術總監的羅曼菲邀他進入雲門二團,那個時候開始,他也才開始學習如何當一位職業舞者,學習如何專注。之後,他一直沒忘記啟蒙恩師游好彥曾經跟他分享在紐約和現代舞大師瑪莎葛蘭姆見習的經歷,在他心中埋下了舞向國外的種子。當他離開雲門2,轉往瑞士波恩芭蕾舞團(Bern Billett, Stadttheater  Bern),張建明在波恩芭蕾舞團一點一滴磨練他不甚純熟的芭蕾舞技。爾後,因為侯非胥謝克特受邀至波恩芭蕾舞團編舞的機緣,張建明於2009年正式加入侯非胥謝克特舞團,成為現任十位正式團員(不含實習舞者)中唯一一位亞洲舞者。

左圖:於倫敦國王十字火車站宣傳《政治媽媽》。右圖:剛剛結束演出回到後台,與舞者的寶貝同樂。 

對張建明而言,生命中每一段與舞蹈相遇的機緣,其實都深切關乎著「身體舞動的樂趣」。每一個環境的轉換,對一位舞者來說,都是一場考驗,也是一場跳躍式成長的契機,當我問起每一個階段對他來說的意義是什麼時,張建明很坦白地說:「意義二字本身就難以解釋,有意、無意的一直在舞蹈的圈子裡兜轉了許多年,也真沒思考過這個問題。」然而,張建明跳舞這麼多年,從國內舞出國外,卻依然始終秉持著「摸索身體的所有可能」,「累積各類舞蹈技巧的運用,進而理解自身身體的特性,從而在身體有限的範圍裡,開發身體的無限可能,並同時思考舞者和表演的關係」。

談到這裡,又不得不想起林懷民曾經說過的話:「解放孩子的身體,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解放大人的身體」。舞者終其一生,其實,何不也是一關又一關地挑戰如何解放自己的身體,如何用心將身體喚醒嗎?就像我們在《政治媽媽》中看到每位舞者是如何釋放出身體深處的力量,並且毫不保留地暴露出身而為人的原生律動與狂放情感,「我想最大的收獲就是我的身體多了許多可能性,而且學著隨身體的本能舞動,不用永遠只是聽從大腦而動。另外一方面,無論是在身體或是心境上,自己都需要花更多時間學習著讓自己歸零,因為對我來說,一切回到零時才有更多空間往上加。當身體變單純了,舞動才能不受框架的限制,當心境變單純了,很多事也才能看得更清楚」,張建明說。

舞而優則編 說自己想說的故事

我們常常可以聽說演而優則導,而在舞蹈界中,舞而優則編的人,亦是不在少數。2011年侯非胥謝克特舞團在英國The Place Theatre所策畫了一個編舞新秀「In Good Company」的系列表演,由五位舞者團員各自編導一齣小品舞作,張建明正是其中一位,他所發表的小品舞作《No Face》是五個舞作中唯一一件獨舞的作品,他不但對於獨舞的挑戰毫無懼色,更盡可能地想著如何超越自己,令人刮目相看。

左圖:巡迴的起點和終點——機場。右圖:巡迴結束離開機場搭地鐵準備各自回家。

當我們談到編舞家跟舞者角色的不同之處,張建明說,「當初開始接觸編舞只是想試試看,體驗一下編舞的感覺,後來有機會可以編點東西時就會盡力去嘗試。而舞者和編舞者最大的不同在於,說話和說故事的方式不同。舞者是用肢體說話表達情緒,而編舞家則是藉由舞者傳述編舞者想說的話。」

接著,張建明提到「舞者的挑戰大概就是除了要減輕身體的損耗,和不厭其煩的檢視自己的身體,以維持舞者的壽命。再來就是要將編舞者想傳達的東西,吸收消化進而用自己的方式呈現而讓看的人能有所感受。編舞者則是要將心中的想法,腦中的畫面,想說話,經由舞者,音樂,畫面編排,燈光將原本抽象的東西具體化後完整的呈現出來,因此必須顧及得範圍相對也比較廣。舞者的成就感可能來自於當他們在技術性和表演性的突破和進步,還有欣賞者真心的掌聲及肯定。編舞者的成就感可能來自於不斷地創新,改革,觀賞者和作品有所共鳴,有所感動。」

一句「爸爸辛苦了」 巡演辛勞算什麼

71年次的張建明,近年常隨著舞團征戰巡演世界各地(筆者截稿前,張建明才甫結束倫敦的演出,立即又必須前往巴西演出),當起另一種空中飛人,但他的太太是全職家庭主婦,兩個孩子又太小因而無法陪著巡演。談到家人,他感性地說「我很感謝我的家人對我的支持,尤其是我太太。如果沒有她在背後支持著讓我持續做我想做的事,我想今天在海外流浪之路會非常的辛苦。」

這又是一個「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的溫柔傾訴,如果沒有張建明的太太,或許,我們今天就沒辦法看見張建明在舞台上發光發亮,也或許我們要更晚些才能看見張建明的舞蹈才華!

雖然遺憾著妻兒無法跟著巡演,「不過,他們偶爾會來看舞團排練,回到家,兒子就會學給我看,才三歲多的他學起來還有模有樣的,倒是挺意外的。而且在每次看完排練回到家後,他也會跟我說『爸爸辛苦了!』,這也讓我很感動。」

週末的午後,陪伴小孩到公園踏青。

要感動觀眾之前,要先感動自己

當我們說到有些舞者會在舞台上舞得渾然忘我,那種姿態實在讓人著迷,且回味再三,那張建明呢?可以想見他歷歷在目的神情,「第一次演出到忘我的體驗是在一次參加北京雙城藝術節,演出張曉雄老師的作品,當中有一段即興的獨舞,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裡,第一次在台上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是在演出,同時也忘了台下的觀眾,終於能體會以前時常聽到的那句台詞:整個世界為我停止轉動。」

「還在求學時,時常聽到師長們常說的一句話:要能感動觀眾的表演者,要先能感動自己。那時年輕根本無法體會和想像,直到跳到已逝編舞家伍國柱老師的作品《斷章》時才有了這樣的感受,那也是第一次不在乎自己在舞台上好不好看,完全在那情緒裡打轉。」

相信如果你曾經看過《斷章》,你就會明白張建明說的是什麼;你也會赫然發現《政治媽媽》與《斷章》在舞動上的驚人相似,一切都關乎人性,令人泫然。

專注,讓身體去說話

以張建明旅居國外舞團多年的經驗,相較起台灣與國外舞者的特性,張建明觀察到「由於我們的文化和教育,使我們較容易融入新的環境和不同的創作者及舞者工作。台灣舞者自我要求都很高,所以時常抱持著嚴謹、盡善盡美的工作態度,這些也都是我們好的方面,但有時候也是一種限制,遇到特定的狀況會容易較外國舞者放不開。台灣舞者的標誌性:耐操,好用,反應快。」

在張建明眼中,「自己是一位自我要求挺高,卻又不愛受拘束的舞者。這或許是我想跳舞是出於玩心,要玩得好,所以要求自己,但又覺得太多規矩會變得不好玩。」所以當他在侯非胥謝克特舞團裡,他學習著如何透過不同方式去運用身體,在過程中,也慢慢找回「當初跳舞、玩舞的那種心情」,「我覺得自己是一位自我要求挺高,卻又不愛受拘束的舞者。想跳舞或許是出自於玩心,一方面希望要玩得好,所以必須要求自己,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太多規矩會變得不好玩。」

看著謝克特的舞作,你會覺得舞動身體是沒有界線的,而看著張建明跳舞,他會告訴你:「專注,讓身體去說話」。

是啊!就像每一位曾經在雲門舞蹈教室擁抱過自己身體的人,都不會忘記那一句話:「身體學會的,誰也帶不走」,而在張建明身上,我們記住的是:「身體玩會的,誰也帶不走。」

最後,我還清楚地記得《政治媽媽》舞作的最後一幕,跳出來一行火紅的字句:「Where there is pressure there is folk dance」,相信未來的日子裡,我們也可以在台灣的舞蹈史中讀見這樣一句:「Where there is folk dance there is Chien Ming Chang(張建明)」!

謝克特舞團全體舞者於尼加瓜拉瀑布前合影。

註1|參考自2012年3月15日中國時報汪宜儒報導〈謝克特舞團唯一台灣舞者 張建明 無悔為舞走天涯〉。